车船税完税凭证号查询:我 的 七 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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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春天,全国猛批清官海瑞以及《燕山夜话》和“三家村”,点燃“文革”
烽火,我这一条死老虎也被从成都押送回故乡四川省金堂县城厢镇拉大锯锯大木去
了。

  离开成都那天,我徘徊街头,自问:“我还应该去向谁告别呢?”我沿街踽踽
独行,默诵着契柯夫的名句:“孤独的人到处感到凄凉。”

  恰恰此时,我与何洁偶然重逢。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大会上。那时她仅十岁,
戴着少先队的红领巾,被派在那里牵彩(贺龙剪彩)。她身材矮小,还是李井泉的
夫人肖里抱她起来把彩牵直。我那时二十一岁,是一家报纸的助理编辑,被派去来
访。她是那样幼小,我自然不会留心她。

  我第二次看见她是在1957年反右风暴来临的初秋,在陕西骊山下的华清池畔。
那时她已是成都市川剧团的小演员,随团在西安演出,抽暇游览华清池。而我那时
正从成都到西安登骊山避“风暴”。池畔相逢,荷花正好,她却默无一语。我因
《草木篇》闯下了大祸,她是知道的,而且是同情的。她怕给本团的同志看见了,
以后说不清,所以不同我交谈。她虽如此谨慎,亦不能免于祸。不久,被人发现她
的日记本上竟有赞赏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和我的《草木篇》的文字,因而受到
批判。再加上她写了一张大字报“攻击”那个曾经抚养过她的舅爷(官职不小)的
私生活,惹得舅爷恼怒,骂她知恩不报反为仇,斥责她“长了七根反骨”,并叫市
川剧团把她开除了。当时她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仍不向舅爷低头认错。两年后
出走新疆,另谋生路。

  我第三次与她相见,即此次成都街头偶然重逢。她已从坎坷生涯中悟出许多道
理来,成熟了,再不是昔年的心直口快蹦蹦跳跳的少女了。当她得悉两个钟头以后
我就要离开成都时,她是怎样地惋惜和依依难舍啊!送我上车时,她泪眼望着我,
低声说:“以后到成都,一定来看我,记住!”我只有苦笑而已,恨命运捉弄人,
为什么不让我们早一个月重逢,啊,早一个星期也好,早一天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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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押送回城厢镇后,我就做了锯匠,而且在“监管”状态中,不准外出。两个
月以后,她突然来了,责备我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她带来了许多可怕的传闻,预示
着全国即将大乱,同时也带来了真挚的爱慕之情,使我惊喜得手足无惜。她唱了两
支歌给我听,其中一支是《魂断蓝桥》。我送她离去的时候,出了镇街,到了乡野,
遇着一条小溪,她跨不过,我握着她的小手,一拉,就跳过去了。于是我们就手牵
手走路了,快活得同小孩子一样。送她上车时,她问:“下次我什么时候来看你?”
我说:“中秋节吧。”她屈指一算,便失望地说:“还要等那么久呀!不行!”此
后我们就互相通信,在纸上热恋起来。二十天过去了,她又来看我。又一个二十天
过去了,她第三次来看我,那是1966年8月22日,即古历七月七日。这天上午解木
料,中午回家——我撩开门帘,她忽然从门背后跳过来,“嗨”的叫一声,吓了我
一跳。然后她低下头娇羞地笑了,算是向我道歉。

  她又闯来了。近来空气紧张,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我两封信,一长一短,都
叫她不要来,她不听,还是来了。我站在窗前,凝视着她,我的心甜醉了。突然想
到今夜正是七夕,我相信这是上苍的安排,是命中注定了的。可是我一个字也不告
诉她。午饭后,我急忙去木器社请了假,理由是要结婚,又向派出所作了报告。然
后,急忙回家请出母亲,低声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并摸出十元钱,请代我急作最简
单之准备。母亲欣喜欲狂,忙着上街买肉去了。

  当我回进屋里,她问:“你在搞什么鬼?”

  我攀着她的双肩,小声说:“今夜七夕,我们结婚!”她先是惊讶,后来点头,
接着摇头,说毫无准备,最后终于同意了。我们草草收拾一下破烂的房间,便是
“新房”了。入夜,满天乌云,不见星月,但闻户外秋风雨蛙为我们齐奏“婚礼进
行曲”。我们结婚大礼,举世少有:唯一的花烛是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唯
一的佳肴是一碗红烧肉;唯一的结婚购置物是一只刚买来的新枕头;唯一的宾客是
我的老母。不过,窗外还有巡逻放哨的持枪民兵。他们不肯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漂
漂亮亮的女人,跑来嫁给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大右派,除非她是疯子!

  那天晚上我的日记出奇的简略:

    [8月22日·七夕]

    现在不是写散文和写诗的时候。

    生活本身比一切最好的散文更好,比一切最好的诗更美!

    让今天的日记成为空白吧,幸福的空白。人类只是在忧伤和不幸的时
  候才多话的。

        就算一个字也没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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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蜜月,只有一个蜜周。

  六天以后,派出所把她叫去了。一番盘问以后,得知她的舅爷是大官某某,于
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是好人,但是误入迷途了,应当挽救她。所长,一个好心
肠的同志,郑重其事地问她:

  “你知道吗,流沙河是全国大右派之一?是父杀母管,恐怕他对你隐瞒了这些?”

  “我都知道。”妻平静地回答。

  “你考虑过自己的前途吗?”

  妻没有答话。此时无声。

  最后,所长通知她,这样的结婚不合法,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成都去。

  妻是镇静的,当天就回到成都去了。她留给我一张字条:“坦:我走了。为了
生活,保重。妻字忙抄。”

  我一阵阵悲酸,眼睛湿了。屋里没有了她,寂寞空虚,难以忍受。吃完午饭,
我便抱着被盖回社去了。

  原来她在早饭后便提着箱子到车站去了。她把箱子寄存在蒋婆婆家中,又冒着
大雨折回街上,买了大椒和黄瓜,给母亲送回家来。然后又淋着大雨赶往车站去。
她知道母亲作为一个地主分子,近来已被勒令“不许乱走乱动”,所以才这样做的。
这使母亲感激不尽,在午饭桌上向我反复诉说。母亲又说,她顶着大雨出门时,给
她草帽,她不要,追去给她,她就跑,不知何故。我猜测她是在流泪,不愿给母亲
看见。晚饭桌上,母亲还在向我夸她好,使我心中甜,眼中湿。

  别了,此生永远难忘的六天六夜!别了,我的蜜周!别了,我的七夕!我们结
婚了,恋爱却没有终结,相反地掀起了更高潮。我现在更强烈地思念她,更渴望着
了解她并被她了解。

  生命是美好的。热爱生命吧!


                  4

  回成都后,她告诉自己的妈妈:“我结婚了。”

  她的妈妈本是国家干部,首先关心的是女婿的政治身份与家庭出身,便追问为
什么瞒着母亲突然嫁人,进而追问这个女婿姓甚名谁。

  “余勋坦。”她回答。

  “干什么的?”

  “拉锯的。”

  岳母满腹怀疑,立即嗅出这门婚事之中有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万万不可
麻痹,必须寻根究底,终于在女儿的枕下寻获两本“大毒草”:流沙河的诗集《农
村夜曲》与《告别火星》。天呀,女儿嫁了一个全国大右派!母女两人闹翻脸了。
岳母决心将爱女逐出门,一刀两断。可是临到分手前夕,慈母心又软了,痛哭着扭
着爱女,要她回头是岸,数说着:“老娘为你含辛受苦,守寡不嫁,你却要伤透老
娘的心!现在是什么时刻呀,你偏偏要去嫁个全国大右派!追求你的人那样多,闭
着眼睛随手摸一个也比他好千倍万倍!”

  妻也痛哭了。她一点也不怨恨母亲,只说:“妈妈,就当你没有生这个女儿吧!
就当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吧!”

  第二天,她悄悄取出家中的户口本本,瞒着母亲,到公安局派出所,递上一份
申请书,要求迁移本人户口。从大城市迁往小县镇是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派出所所长姓高,早就熟识她,对她印象良好,当即同意予以办理。高所长一
边审阅着申请书,一边同她谈话:

  “哦,你是迁往爱人那里?你结了婚了?好,好,好。爱人名叫余勋坦?好,
他在哪个单位工作?唔,拉锯的?好,好,与劳动人民相结合嘛!”

  迁移办好后,她便回我那里,立即办妥入户手续。然后我们一起去镇人委登记
结婚。法律终于承认我和她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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