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题:严复思想遗产三问- 袁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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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思想遗产三问
袁伟时   2008年03月20日 09时36分  131
谈戊戌,论启蒙,都不能不忆及严复。历史人物及其解读者都是复杂的。于是,千人笔下千严复。多元文化,千姿百态,赏心悦目。
不过,如果能让越来越多的读者对某一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有大体一致的认识,对了解历史真实不无助益。窃以为在众多严复思想评说中,有几个歧见值得探索:1.严复与自由主义的关系;2.严复与民族主义的关系;3.为什么会有两个严复?
严复与自由主义
哈佛大学教授本·史华兹30多年前在其名著:《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中一再断定:“严复信奉的‘自由主义’”(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36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严复的英国式自由主义”(同上,230页。)进入90年代,萧功秦教授则说:“一些国外的权威学者把严复称之为‘中国自由主义者’可以说是极大的误解。正是严复,认为中国长期专制传统以及由此形成的国民性,作为中国的既存现实,使中国不能通过自由主义的方式来实现富强。……如果仅因为严复称赞过西方自由主义而把他当作自由主义者,而无视这位思想家所主张的现代化过程中的权威政治论,那无疑是本末倒置。”(萧功秦:《“严复悖论”与近代新保守主义变革观》,《萧功秦集》,20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后面,包含着颇为有趣的问题。
问题的复杂首先来自自由主义极难精确界定。自由主义有不同的流派,且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时期,它的表现形式也各异。但异中有同,有一个基本点是广大自由主义者普遍认同的:维护经济活动自由、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等个人权醅使之免受蜕缁崛Φ?(这是乱码)不必要的侵犯。个人和公共权力的关系始终是自由主义者关注的焦点,而其出发点则是维护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因此,严复与自由主义的关系也应以此为基准去考量。甲午战败后,严复破门而出,发表了《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震动一时的文章。从思想史的角度去考察,严复这些文章的历史性贡献是在近代中国第一次突出地把自由当作中西文化的根本差别和富强的关键。早在70年代,王韬、郭嵩焘等人已经看出当时清帝国的所谓变法自强没有抓到根本,现代西方的本、体或道是其政治和经济制度。严复比他们高出一筹之处,是进一步指出了这些制度的建立,离不开人的自由。
从上一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初,由严复提出而为梁启超等大力张扬的启蒙纲领是: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严复是遵循怎样的内在理路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首先确认一个前提:要救中国,实现富强安定,非学西方不可:“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而中国自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一册,4页,中华书局1986年。)那么,“西洋之术”的真谛是什么?“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被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一册,2页。)说到底,西方富强的真谛在“自由”。 进一步要追问,中国究竟应该怎么办?“夫如是,则中国今日之所宜为,大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则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严复:《原强修订稿》,同上,27页。)在这里,自由的内涵得到进一步的阐释。在严复看来,自由是与自利和自治密不可分的。他笔下的自利,不是向杨朱复归,而是作为市场经济主体的个人的行为出发点,亦是现代伦理的出发点。而自治则是政治民主的基石之一。他所说的自由是一个全面的概念,是在伦理、经济、政治、思想和学术等领域要求破除对人的束缚,全面实现现代公民的基本权利。
在以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和三纲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形态的清帝国,公开鼓吹把来自西方的自利、自由、自治作为救国的根本道路,不但当时石破天惊,而且深刻地揭示了百年来包括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内屡败屡战的启蒙思潮的核心。显然,事情并不如萧教授所说,严复仅是“称赞过西方自由主义”。逐步革除宗法专制的束缚,实现人的自由是严复这一时期思虑的中心。
作为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深刻了解中国的现实,不指望一步到达自由之域,而以民力、民智、民德的救治为根基。如何“鼓民力”?他认为应从为害最大的鸦片、缠足的禁止开始。而“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讲西学的要点则有二:一是一定要废除科举旧制,包括八股、策论等等在内,让设学堂、讲西学与士子的荣途结合起来。二是要像西方那样“其教子弟也,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贵自得而贱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一册,29页)即确立自我的中心位置。至于新民德,则首先要改变自秦以降“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同上,31页。)的不自由状态,同时确立国民以私为本的治国之道。他写道:“顾处士(炎武)曰:‘民不能无私也,圣人之制治也,在合天下之私以为公。’然则使各私中国奈何?曰: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兴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争濯磨于善必由此。呜呼!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同上,31—32页。)上述情况表明,深悉中国的国力及“民力、民智、民德无一事及外洋者”的严复,在他的前期思想中,明确地表示议会制和各地的民主自治是救治中国的不二法门,也是开民智、新民德的必由之路。这个主张的理论基础是珍视个人价值,用来自西方的自利、自由取代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与此同时,他高喊“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严复:《辟韩》,同上,36页。)以主权在民的契约论否定宗法专制中国视作天理的三纲。总之,这一时期的严复不愧是中国最早的自由主义者和与之一体两面的个人主义者。他不仅衷心赞叹西方的自由主义,而且真心实意地用这个理论剖析中国的痼疾和设计救治之道。
因此,史华兹教授肯定严复的自由主义不无根据,而萧功秦教授的反对意见则与实际情况相距甚远。论者肯定严复浴醐(乱码)是自由主义者,是以严氏的思想有前后期之分为前提的礁鍪逼诖?致可以(乱码)1906年为界。史、萧两人则认为严的思想是前后一贯的。不过,史氏在坚持认为严氏“内在的思想实质是前后一致的”(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202页。)
同时,也承认“说他在最后10年内‘背离西方退回到传统’是有些道理的”(同上,207页)“只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们才看到了严复明确否定西方的态度。”(同上,223页。)这实际是肯定严复思想前后有别。 与史氏不同,萧功秦教授断言:“在严复本人的思想中并不存在以往被学术界普遍认为‘早期的改革倾向’与‘后期的保守倾向’之间的断裂,他所主张的渐进变革思想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的主线。”(《萧功秦集》,20—21页。)任何人或人群从身体发肤到思想文化,前后总不乏关连之处,绝无“全盘反传统”之可能。但这并不等于可以抹煞发展过程有巨变而呈现阶段性。严复毕生讲进化,向往渐进,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正如他1909年给著名思想家胡礼垣的复信中所说,他的思想有今、故之分,其标志恰恰在对待平等自由的态度:“来教谓平等自由之理,胥万国以同归……顾仆则谓世界以斯为正鹄,而中间所有涂术,种各不同。……窃附于立言之私,乃高者既不足于谕时,而偏宕者反多以益惑。……先生所欢喜赞叹者,无乃以今吾为故吾乎?”(严复:《与胡礼垣书》,《严复集》第三册,594页。)
显然,“晚年见道”的严复已悔“故吾”力倡“万国以同归”的自由平等之理。而萧教授强调严氏思想无前后期之分,目的也在于割断严复与自由主义的联系,使之成为权威政治的偶像。早期的严复是不是中国新权威主义者的开山祖和保护神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此时的严复确实对光绪皇帝有过幻想:“夫民既不克自为,则其事非陛下倡之于上固不可矣。”(严复:《拟上皇帝书》,《严复集》第一册,68页。)问题是他要皇帝倡导什么?综观他在1895—1905年间的全部言行,人们可以看出这么一个轮廓:1.中国必须学西方,而且应该坚持体用一元,从根本上学西方。这个体就是西方政治上的民主制度,经济上的自由竞争和人际关系上的个人主义。2.他把来自西方的思想,综合改造成为我所用的两根主要思想支柱。一是以斯宾塞、赫胥黎的思想为资源的进化哲学,坚持发展的综合性和渐进化。另一是亚当。斯密和穆勒的古典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3.在行动上他坚持两条原则:一是既坚持全面学习西方的理想,又从实际出发,选择若干最迫切的事项为改革的突破口。后者尤以废八股、兴西学为重中之重。用他的话来说是:“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已。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严复:《救亡决论》,同上,第40页。)
而在他看来,废八股与兴西学是不可分的:“然则救之之道当何如?曰:痛除八股而大讲西学,则庶乎其有鸠耳。东海可以回流,吾言必不可易也。”(同上,43页。)在戊戌变法中,康梁亦深受这个观点的影响。窃以为断言严复主张全面学习西方时不知所措,存在所谓单项引进与全面引进的“深刻的两难矛盾”或“严复悖论”,与严复当时的认识出入颇大。 二是以渐进的改革为主,多种手段并用。信奉进化论而又深知自由在社会正常运作中的价值的严复,很自然地认同渐进的改革。他肯定光绪皇帝这一类君主的作用,但这是与扩大自由与实行议会民主相联结的。换句话说,君主仅是实现自由与民主的工具。这是早期的严复与以自由、民主为俎豆拜倒在权威脚下的新权威主义者的差别所在。而当严复高喊“今之所急,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严复:《民约平议》,《严复集》第二册,337页。)之时,已是1914年,历史潮流早已把他冲涮到边缘,昔日弄潮儿,已化为历史记忆。 还应补充说明,早期的严复,既寄希望于皇帝,也不拒绝运用其他手段。除了著文、办报、译书,以开民智自任外,他还勇敢地参与了1900年的中国国会活动。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庚子中国议会及其政治行为,有几个明显的特征:一、民间和民主色彩;二、行动方式不拘一格;三、组织上兼收并蓄。’其不拘一格的行动方式表现‘在争取和利用督抚的同时,又设法联合革命党,运动江湖客。’不失为‘以民权兴民政’的开端。”(桑兵:《论庚子中国议会》,《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2期。)严复是这个民间自行组织的国会的副会长。现有材料表明,包括联络会党和革命党,准备动武的情况,严复都有所了解。
仅以他曾寄希望于皇帝而断定他是皇权主义者或新权威主义的开山祖,显然过于勉强;正如我们也不能以他曾出任中国国会副会长而目之为革命党人一样。 上述情况表明,严复与光绪皇帝的关系不足于否定那时的他信奉自由主义。 一个更为引人深思的问题是史华兹教授提出的:追求富强与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关系。“在近代世界里,没有一个社会不具备国家力量而能幸存下来。不过,事实依然是,凡在价值观念被认为是达到强盛的手段的地方,这些价值观念就很可能是靠不住的、无生命力的和被歪曲了的。”(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235页。) 对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乃至中国人说来,百年中国梦无疑是富强二字。但这确实是一把两刃剑。历史已严酷地一再昭示:当国家被欺凌、奴役,多数中国人也形同奴隶。但当盲信为了国家富强而可以牺牲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生活民主化的时候,多数公民固然屈辱困顿,所谓富强也必然是一场代价惊人的噩梦。 不过,作为启蒙思想家的严复却开启了中国自由主义的两个传统:一是珍视国家独立和富强。严复是在清帝国面临瓜分危险时拍案而起的。结束国弱民穷的惨境,维护国家的独立和尊严是严氏一切活动的焦点。后来的胡适、储安平、徐复观、殷海光……无不念兹在兹。自由主义本来有多种形态,被压迫民族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驱使他们不能不关心国家命运,这是他们有别于发达国家的自由主义者的突出特征。二是珍视个人自由与寻求国家民主化相结合。要是说生活在民主制度健全的国家中的有些自由主义者可以选择“独善其身”的生存方式,仍然在宗法专制或其余威下挣扎的人们不为民主而抗争,就不可能拥有个人的基本自由。这是严复把自治与自利、自由并列,把民主选举地方官和“设议院于京师”视为“进吾民之德”的关键的主要原因。而当他念念不忘“今日最难问题,即在何术脱离共和”(严复:《与熊纯如书》三十八,《严复集》第三册,646页。)之际,则早已告别自由主义,与光大他前期思想的新文化运动格格不入了。回顾20世纪中国,自由的诉求总与民主运动相结合,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无不是民主主义者。这两个传统正是中国自由主义的特点。
这些特点是由中国社会和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不理解这些特点必然对中国自由主义者产生种种误解。有的坚持自由主义的学者把对富强、民主的追求视之为与自由主义本性有深刻的内在矛盾。而有的新权威主义者则夸大其对国家命运的关注而抹煞其自由主义的本质。
两方面的误读,都来自对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被压迫民族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任务在自由主义思想家身上的影响缺乏足够的重视。
严复与民族主义
萧功秦教授一再断言:严复“始终主张从儒学传统中寻求凝聚‘国性’的资源”(《萧功秦集》,20页……—)“用严复的话来说,传统的儒家思想与价值乃中华民族藉以凝结为‘国性’的基础,”“在他看来,‘国性’乃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灵魂,而一个失去自己的文化灵魂的民族,即使在种族竞争时代存活下去都不可能,那就更不用说去实现富强的目标。”所谓“国性”则以儒家的“群经”为载体。(同上,33页。)
后期的严复曾提倡尊孔读经,这是不争的事实。值得讨论的是:严复是不是“始终”尊儒,认为“有必要从传统主流文化中汲取民族凝聚力”的历史人物?他真是认为以儒家“群经”为载体的“国性”是民族生存和实现富强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吗? 这是个事实判断的问题,让我们还是从严复自己的文字中去寻求答案吧。 用世界主义观察中国,这是严复前期思想的重要特点。“二百年来之天运人事皆为其通而不为其塞。汽机电气既用,地球固弹丸耳。……而谓五洲上腴如中国者,可深闭固拒以守其四千年之旧俗,虽至愚者,知其不然矣。”(严复:《如后患何》按语,《严复集》第一册,79页。)他所以能引领90年代的启蒙思潮,与继承和发扬魏源、王韬、郭嵩焘等先驱勇于迎接世界一体化的历史潮流的思想密不可分。因此,同众多先驱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一样,这一时期的严复不但绝无固守“国性”——传统文化和“群经”的封闭态度,且要求用现代的普世标准——“天下之公理”去对待民族文化。用他的话来说是:“至于近世三百年,舟车日通,且通之弥宏,其民弥富;通之弥早,其国弥强。非彼之能为通也,实彼之不能为不通也。通则向者之礼俗宗教,凡起于一方,而非天下之公理,非人性所大同者,皆岌岌乎有不终日之势矣。”“这个趋势,迎之则福,抗之则灾。灾福不同,而非天下之公理,非人性所大同,其终去而不留者,则一而已矣。”(严复:《法意》按语,《严复集》第四册,989—990页。)富强的关键在用开放的态度迎接和坚持人性大同的天下之公理,而摈弃与之相反的不符合人性和公理的各种文化因素。
在他看来,西方的现代文化就体现着这种人类之公理。因此,他同时反复强调,要富强非学西方不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不过是上述观点的必然延伸。中国的问题安在?“今日请明目张胆为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严复:《救亡决论》,同上第一册,53页。)“呜呼!用诗书礼乐之教,奖柔良谨畏之民,期于长治久安也;而末流之弊,乃几不能自存。”(严复:《法意》按语,同上第四册,864页。)
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弊端的揭露真可谓入木三分。前期的严复正为包括“群经”在内的传统文化误国害民痛心疾首。此时的严复坚决反对“保教”,认为孔教不必保,文化只能在开放状态中通过自由竞争汰劣存优。任何国家都没有固定不变的所谓“国性”。同时,所谓“国性”也是个难以明确界定的概念。如果把它界定为国家的特性,则这首先取决于经济、政治制度,也体现在文化制度和主流思想文化体系。前期的严复关心的是如何变革这些贻误民族生机的腐朽现实,而没有也不可能致力于保存这些所谓“国性”。如果把“国性”理解为国民的特性,则严复备感哀伤的是中国的民力疲NEE0(乱码???),民智卑下,民德已薄,不适应激烈竞争的现代世界;而这正是数千年法制教化和其他因素层递积累的恶果。他关注的依然是变革而不是保存这些所谓“国性”,并视之为国家富强必不可少的基础。 把严复描绘为“始终”主张维护所谓“国性”的人,实质是冀图把他打扮成鼠目寸光的民族主义者。而这正是前期的严复坚决反对的。
时贤不是冀图以“国性”或“民族文化”为名的民族主义为“凝聚力”的基础吗?看看严复是怎么说的吧:“是以今日党派,虽有新旧之殊,至于民族主义,则不谋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满;至于言军国主义,期人人自立者,则几无人焉。……虽然,民族主义遂足以强吾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者矣。”(严复:《社会通诠》按语,《严复集》第四册,926页。)时至今日,确已满汉一家,排满没人说了,“合群”译为“凝聚力”,“排外”换成“说不”,不够响亮的依然是“期人人自立”的声音!那么,民族主义的实质是什么?严复说得好:“夫民族主义非他,宗法社会之真面目也。”“中国之不兴,宗法之旧为之梗也。”“使中国必出以与天下争衡,将必脱其宗法之故而后可。……彼徒执民族主义,而昌言排外者,断断乎不足以救亡也。”(严复:《读新译甄克思〈社会通诠〉》,同上第一册,148、151页。)面对前期严复的睿智,时贤不应有所警觉吗?严复诚然提倡过尊孔读经,但那是什么时候,当时他在思想文化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不必要的重复似有对读者不够尊重之嫌,此处就省略不谈了。
为何有两个严复
从走出海军学校登上思想文化舞台起算,以1906年前后为分界线,严复的思想起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以《政治讲义》和《述黑格儿惟心论》两篇重要文献的发表为标志,就某些重大观点而言,前后判若两人。1.在哲学上从机械唯物论的提倡者转为服膺唯心论。他的结论是:“考汗德(TXTkant)TB所以为近代哲学不祧之宗者,以澄澈宇宙二物,为人心之良能。其于心也,犹五官之于形干,夫空间、时间二者,果在内而非由外矣,则乔答摩境由心造,与儒者致中和天地位(为)万物育之理,皆中边澄澈,而为不刊之说明矣。黑格儿本于此说,故惟心之论兴焉。”(严复:《述黑格儿惟心论》,《严复集》第一册,217页。)东西唯心论汇合为“不刊之说”,这是他哲学思想的一大转变,也是理解他后期思想的重要关键。2.从个人主义转向国家至上。 对严复说来,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是始终不渝的。但在前期,他以个人主义为必由之路,1906年以后,则国家吞噬了个人。用他的话来说是:“观于历史,凡有男女淫佚,易内窃妻,与夫民恤己私,各立于独,其国种未有不陵夷衰微者也。”(同上,212—213页。)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里对独与私的否定。一个曾把自利、自由、自治看成生死攸关的思想家竟作如是观,此中巨变耐人寻味。3.由追求自由转为寻求干预。 在前期,深感中国民智、民德、民力低下的严复,认定救亡的不二法门在解除束缚把中国人推向自由竞争的道路。他写道:“顾富强之盛,必待民之智勇而后可几;而民之智勇,又必待有所争竞磨砻而后日进,此又不易之理也。”(严复:《拟上皇帝书》,《严复集》第一册,65页。)以欧洲为例,“盖其所争,不仅军旅疆场之间而止。自农工商贾至于文词学问一名一艺之微,莫不如此。此所以始于相忌,终于相成,日就月将,至于近今百年,其富强之效,遂有非余洲所可及者。”(同上,66页。)这是一条以西方为典范,改革社会制度,促进民智、民德、民力提高的道路。此时,他介绍和宣扬斯宾塞、穆勒和亚当。
斯密的理论,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在政府或社会权力(如宗教或名教)与个人的关系上,他力主限制前者对后者的干预。 时至1905年夏,他在上海演讲政治学,调子就有了变化。这次讲演的讲稿《政治讲义》成了其思想前后递嬗的重要记录。他仍然肯定立宪和议会民主,认为这是宣泄民意、政府权力正常更迭并保持皇室不倾的重要制度。诠□胰τ敫鋈说墓叵瞪锨那牡仄鹆肆礁鲋匾?(乱码)的变化:一是突出强调的民智、民德、民力低下对自由的制约。“乃明政府当问之事,相时为之,初无限制,而民之自由亦以智、德、力三者程度为高下,初无可为典要者。”(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第五册,1294页。)提高民众智、德、力的途径则着眼于教育,而非过去视为关键的社会制度的改革了。二是关注的焦点从保护个人自由转向强调政府的干预。他说:“须知政府者,一国主权者。使主权而诚完全无缺,其于一国之事,固无所不当问。而问之者为一人,为一众,为通国之人,所不论矣。近世政治家……曰某事某事,若宗教之皈依,若社会之言论,无虑数十端,皆政府之所不宜过问,而务听其民自便者……然自吾术言,则言此者,将以适一社会一时代之用乎,抑以为至理定法,各国之所宜共由耶?苟如前言,其说庶几可用,若如后义,则大谬不可行也。”(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第五册,1293页。)曾是自由主义者的严复到了写下这些文字时,竟以国情特殊为极权主义张目了。 要是说《政治讲义》的观点还有明显的过渡性质,1906年以后则权威主义、减损自由、开明专制之类的观点便屡见不鲜了。第四,对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从否定到赞扬备至。前期的严复通过深入的考查和中西对比,对中国传统的主流文化——学术教化的弊端深恶痛绝,视之为中国贫弱和发展迟滞的重要根源。他对传统文化并不完全否定。他欣赏《老子》、《庄子》和王安石的智慧。他从中读出:“老子者,民主之治所用也。”(严复:《〈老子〉评语》,《严复集》第四册,1092页。)“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同上,1082页。)“治国宜听民之自由、自化”,“治国宜顺自然,听其自由,不可多所干涉”。(同上,1118、1119页。)
与他当时的自由主义思想相一致,致力的是从传统的非主流文化中寻求自由、民主资源。 但在后期,他的观点有180°的大转变。请听这么一段高论:“往自尧舜禹汤文武,立之民极,至孔子而集其大成,而天理人伦,以其以垂训者无以易……为国家者,与之同道,则治而昌;与之背驰,则乱而灭。故此等法物,非狂易失心之夫,必不敢昌言破坏。乃自西学乍兴,今之少年……乃群然怀鄙薄先祖之思,变本加厉,遂并其必不可畔者,亦取而废之……不佞每见其人,辄为芒背者也。”(严复:《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严复集》第一册,第168页。)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这个与三家村冬烘先生无甚差别的高论居然出自严复之口;而所贬斥的恰恰是他自己在甲午以后开始的启蒙大业。
这个巨变的原因在哪里?窃以为应从社会因素、学术缺失和人格缺陷三个方面去寻找。
严复思想前后期的分水岭在对待自由和民主的态度。他曾反复申述政治学的一个“公例”:“凡国成立,其外患深者,其内治密,其外患浅者,其内治疏。疏则其民自由,密者反是。”(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第五册,1292页。)
换句话说是:“政治宽严,自由多少,其等级可以国之险易,内患外忧之缓急为分。”(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第五册,1298页。)严氏在1905年说的这些话,不但有为大转变作自我辩解的味道,也涉及中国学术界讨论多时的所谓救亡与启蒙——自由、民主的关系问题。 把这些话放到具体的历史环境下去解读,其含义就会比较清晰。
19、20世纪之交两次启蒙或自由、民主运动的高潮都出现在救亡的紧急关头,严复也是因此登上其思想文化事业的两座高峰的。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入侵是比鸦片战争更为严重的外敌入侵。前者震惊了包括严氏在内的一大批先觉者,迫使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出要救国就要学西方,就要建立自由、自利、自治和设议院的社会制度。后者则使更多的知识分子清醒地认识到,把传统教化——华夷之辨发挥到极致的爱国主义会造成如何巨大的灾难,而缺乏民主的决策程序更是造成这一浩劫的决定性因素。于是,体制内外正在迅速形成和扩大的知识分子群体和开明官僚掀起了输入西学、建立新的教育体系的热潮;建立新的司法制度,制定现代法律体系以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工作正在逐步展开;立宪的呼声日益强烈……在皇帝的“上谕”、所颁法律和大臣的奏章中,“自由”、“平等”、“立宪”和公民权利一类新词也开始出现。要推动朝野上下联合救国就要保障自由、逐步建立民主制度,成了他们中日益扩大的共识。 百年的历史经验事实反复表明,当内忧外患加深之日,必然是自由、民主运动高涨之时。向现代社会转型是解决中国一切危难的根本办法,而这个历史任务的实现又一再拖延。这个基本格局决定了上述历史现象反复重现。严复前期的认识不过是这一带规律性的现象的正确反映。当他以“今我”否定“故我”之际,恰恰是外来威胁相曰汉偷哪甏□蠢硭涤Ω?(乱码)致力于寻求更大的自由度。同时代的不少志士仁人也正是这样行进的。严复与此趋向相左,显然应是另有缘由。1906年1月15日,严复曾对一位挚友直抒心臆:“海上学界、商界,人杂语庞,其高自期许者,大抵云中国迩年程度已进,所持议论,半皆三、四年来《新民》诸报之积毒。适夏间有以讲说政治为请者,不自知其寡弱,乃取病夫症结,审其部位,一一为之湔涤,反复剖解,期与共明,并言后此立宪为何等事;讲后刊列报端,颇闻都下士夫有以仆言为无以易者”。(严复:《与曹典求书》四,《严复集》第三册,568—569页。)这封信道破了他的讲演和此后的言论有所指而发。
所指就在以上海学界、商界为代表的中国人“人杂语庞”——不再那么驯服,开始表达自己的意愿了。当时最引人注目的是四件大事。一是从1901年开始的连绵不断的拒俄运动。这是反对沙俄乘义和团事件霸占东北的正义斗争。二是1905年抗议美国虐待华工的抵制美货运动。三是以1902年末南洋公学学潮和爱国学社创立为开端的此起彼伏的学生运动。四是1903年6月开始的鼓吹革命的《苏报》案。四事都以上海为中心波及全国乃至海外。这些运动的实质是爱国反帝,要求民主,反对腐朽透顶的专制制度。
而从社会结构看,则意味着新式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两股新的社会势力开始形成和崛起,也意味着一部分清帝国的臣民正在向现代公民蜕变。作为近代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之一,严复曾为这个局面的出现添加了养料。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后来者超越他继续前进之际,他却选择了指斥他们的位置。这是对全局把握不当的产物。各国民间势力崛起之初,往往伴随着某些“过激”成分,最佳的选择是通过建立现代民主制度,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在各种社会力量互相沟通和制约下不断化解。否则就有可能各走极端而酿成激烈的社会震荡乃至武装冲突。问题是由统治阶层的腐败和专制造成,若要化解也只能由统治者在社会压力下自我革新而实现。因此,批判必须始终对准祸首——政府。如果倒果为因,以压制或教训民间力量为主,就会误入歧途。
严复的不幸就是在这个关乎全局的大事上迷失了方向。这个迷误与他前期学术上的缺失密不可分。严复青少年时代学的是海军,对西方现代思想文化的研究是其业余爱好;回国后长期扮演的角色也是技术官僚;加上他自幼深受传统经史熏陶的背景;他对西方思想的了解不可能不体现鲜明的中国特色。
这些特色对他说来是学术缺失而不是财富。 例如,他把现代社会的自由等同于圣贤的“特立独行”,说“吾观韩退之《伯夷颂》,美其特立独行,虽天下非之不顾。王介甫亦谓圣贤必不徇流俗,此亦可谓自繇之至者矣。至朱晦翁谓虽孔子之言,亦须明白讨个是非,则尤为卓荦俊伟之言。谁谓吾学界中,无言论自繇乎?”(严复:《〈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严复集》第一册,1页。)这里强调的不是公民的权利而是圣贤或君子的自我修养。因此,自由的保障也不在现代政治制度而应求诸国民的素养了。用他的话来说是:“且夫自由,心德之事也。故虽狭隘之国,贤豪处之而或行。宽大之群,愚昧居之而或病。吾未见民智既开,民德既NEE1(乱码)之国,其治犹可为专制者也。”(严复:《〈法意〉按语》,《严复集》第四册,986页。)当自由成了“心德之事”之时,自由就成了中国传统的心性之学的变种,不假外求。如是锋芒销蚀殆尽的自由,就由限制统治者侵犯公民权利的现代思想转化为束缚公民意识觉醒的桎梏了。这正是其思想前后转化的重要契机。 又如,未能彻底摆脱中国士大夫的反功利情怀,亦是他从对西学心存疑虑到回归孔孟的重要原因。他在1915年写道:“辜鸿铭议论稍有惊俗,然亦不无理想,不可抹杀,渠生平极恨西学,以为专言功利,致人类涂炭。鄙意深以为然。”(严复:《与熊纯如书》二十三,《严复集》第三册,623页。)两位系统受过西方教育的饱学之士“恨西学”都由于它“专言功利”。在近代中国,这是颇具典型性的现象。
不但当年如此,时至今日热衷于在东方文化的典藏中寻求救世灵丹的人们,也无不以此为出发点。严复的指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到达颠峰,乃至宣称:“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同上,629页。 )出现如此极端的言论不是偶然的。任何人在同异文化接触中总会受到固有文化的制约。严复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凡此皆民主平等之法言,而孔子举而诵之耳。”(严复:《〈法意〉按语》,同上第四册,945页。)这正是以中国传统的反功利主义思想去理解西方现代文化。因此,即使在他极力鼓吹向西方学习之时,面对西方已经显露的弊端,也免不了流露尚未找到理想家园的惆怅:“夫贫富不均如此,是以国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困相若,而于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且也奢侈过深,人心有发狂之患;孳乳甚速,户口有过庶之忧。故深识之士,谓西洋教化不异唐花,语虽无偏,不为无见。至盛极治,固如此哉!”(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一册,24—25页。)
古往今来都不可能有臻于至善的社会制度,现代西方也不例外。
经过整整100年的检验,如何看待严复的这段评论呢?严复看到了现代西方的贫富不均及相应的病态,显示了一个思想家的清醒。他列举的具体现象,有的至今仍触目惊心(如犯罪率高),有的则并未出现(如人口孳乳过速)。此类情况在社会评论中并不鲜见,不必苛求。
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倒是他对社会运行机制的思考是否妥当。
对一个以社会和人类历史为主要关注点的思想家说来,这是测度其思想深浅的主要尺度。严复无疑了解竞争、法治、民主是西方现代社会运行的三个主要环节。特别是对竞争及其正面和负面效应的了解,在19世纪的中国人中罕有其匹。风靡一时的进化论就是他对社会竞争机制认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他对这个机制的理解不够深透。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其自我更新功能缺乏足够的了解。市场竞争、法治和民主既是现代社会有序运行的保障和发展的动力,又有强大的纠错能力。
它不是“至盛极治”的理想社会,而是纠错的社会成本最低的人类生存形式。不能说严复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他说过:“专制之革命,必诛杀万人,流血万里,大乱数十年十余年而后定。英民革命,轻而易举,不过在议院占数之从违。”“机关(指议院)未具,则扶倾政府之权力,其常用事也,常至于横决。此一治一乱之局所以成,而皇室无不终于倾覆之理。机关既具,前之权力,不但宣达有从,又可测视,得以及时为之剂泄,而乱无由作。此立宪国所以无革命,而代表之皇室所以不倾。”(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第五册,1314—1315页。)可是,当西方国家乱象纷呈的时候,这个“政治要例”的作用如何?
他曾极力歌颂的自利、自由、自治、法制、竞争等等又会带来怎样的效应?面对这些难题,严复迷惘了。母体文化的虚幻景象向他召手,他不由自主地向之靠拢。这是20世纪中国带规律性的现象。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由鼓吹西方现代文化的启蒙者向程度不等的东方文化救世论者复归。梁启超、章士钊、杜亚泉、孙文……都没有走出从告别传统到复归的怪圈。于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至今仍在困扰着中国的史家们:这是由少不更事趋于成熟,还是无力把握正确方向的迷惘?在笔者看来,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三个情况是不应忘记的:首先,问题的实质是现代西方如何继续前进,这是世界性的难题,中国的思想文化基础似乎尚不足培育出解决这些问题的世界级的思想家。其次,这些在中国堪称先驱的人物中,对西方文化了解最深的严复尚有种种误读,其他更等而下之。如是的学养不足是其视域的不容忽视的障碍。再次,中国的被欺凌的国际地位,极其严重地伤害着这些知识分子的民族自尊心。文化上的恋母情结往往不能自已。不过,在上述大背景下,知识分子仍有可能作出种种不同的选择。
严复的蜕变,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其人格缺陷。思想家的基本素质之一是超越常人的批判精神。对历史和现状弊端的洞察是其创造性思维的出发点。对历史和社会哲学家而言,批判的眼光必然首先紧紧盯住政府行为和社会运行机制。当他成了现状的解释者和辩护士而无力揭示危机的征兆和根源之际,正是他从历史发展的大潮中淡出或被冲涮到边缘之时。在一个前现代或正向现代转型的社会,思想往往与危险共生。此时此地,坚韧不拔的独立人格就成了思想家的第一生命。严复不能始终如一站稳思想文化潮流引领者的位置,也与其人格缺陷息息相关。 严格地说,严复不过是士大夫向知识分子转变的过渡型人物。他有忧国之思,但自比屈平,没有彻底地从现代公民的角度去观察社会和政治问题。于是出现了三个引人注目的情况。一是四次参加科举考试。1885至1893年间,身为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和会办(副校长)、总办(校长)的严复,竟不惜花钱买来一个“监生”资格,屈尊四度参加“乡试”和忍受落榜之辱。何以如此自侮?他的答复是:“咸云科目人,不者亦清流,师友动寥廓。忽尔大动心,男儿宜此若。”这表明他对宗法专制制度下的台阁和清流一往情深,视为毕生最高追求了。甚至废科举后依然情愫未变,令人吃惊地表白:“无何八股亡,大耻末由濯。晚虽蒙荐赏,何异遭呼蹙。所以平生谈,于此尤刻轹。内实抒宿愤,外示昌新学。“”却愿复制科……垂老飞冲天!”(严复:《太夷继作有‘被刖’诸语见靳,乃为复之》,《严复集》第一册,368页。)他耿耿于怀的是未能循科举“正途”出身,虽在1909年获“赐文科进士出身”的“荐赏”,仍愿以年近花甲之身,再度收拾考篮赶考!
。但在后期严复的笔下,两者完全颠倒过来了,“昌新学”不过是“抒宿愤”的手段。中国近代思想史虽然不能按照严氏晚年悔其少作的心态去解释,但他的表白却留下一个实实在在的记录:人是复杂的,社会转型期的历史人物更是如此。在启蒙思想家严复身上,一直奔流着宗法专制思想的血脉。这条血脉若隐若现,时张时舒,乃至晚年写下这样的诗句:“从来殉国者,不必受恩深。为有君臣义,人间无所逃。”(严复:《题黄石斋先生临难自书诗卷》,《严复集》,398页。)俨然以遗老自居了。
换句话说,严复对科举的眷恋无非说明他是启蒙者和专制皇朝忠顺臣子的综合体。两者消长的状况令其思想呈现阶段性。这种眷恋不是出于愚忠者的无知,而是觉醒后对旧制度下令誉的留恋。这就应该归入人格缺陷了。严复的研究者通常都忽视严复对权位的心态。严氏不是晚清重臣,研究当时的政治史对其担当某一职位的影响自然可以略而不计。但就严氏本人的生平研究而言,那便成了不容忽视的问题。一个留传很广的说法是:“及文忠(李鸿章)大治海军,以君总办学堂,不预机要,奉职而已。”(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五册,1541页。)参阅王蘧常:《严几道年谱》。如果指的是他没有参预全国海军建设的机要,当然是事实;但在他任总办(校长)的全国最重要的水师学堂中,他却是绝对权威。与严氏有密切交往的夏曾佑在1900年初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海军学堂此局全权在于侯官,然其教习之不可居甚于大学堂。盖侯官之于中西各教习,均以奴辈蓄之也。”(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加上他一再流露的怀才不遇的思想,在在都表明即使在前期他既非超然物外之辈,在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内亦没有显示民主、平等、自由的风度,而留下一个极端专制的形象。对启蒙思想家说来,这无疑是不足为训的缺陷。其思想向专制主义的“权威政治论”转化,在此亦见端倪。其人格缺陷的另一突出表现是出现了曲学阿世的症候。 严复思想转向是日俄战争结束后的事。战争刚结束,他清醒地看到胜败绝非偶然。日本因维新而后来居上,俄国的失败则完全是专制统治的恶果。沙俄“夕许其民以莫大之自由,朝则收回成命,或反其道而行之……既下廷旨言天赋人权矣,而哥萨克与军官之以非理残民者,又蒙不次之锡命。”“惟是专制之治,所以难为者,以吏与民利害殊途,而壅蔽屯膏者众也。”“无如兆民虽愚,必不可欺。”因此,“兵无斗志”。“而全俄报纸,千喙一辞,谓政府诚欲弭乱解纷,则必建真实之议院,报章必许昌言,结会不为犯法,刑执不妄加于无辜……咸与维新,夫而后有以苏民气而奠国本。”(严复:《一千九百五年寰瀛大事总述》,《严复集》第一册,170—175页。)这篇发表于1906年2、3月间的文字真是一针见血,启蒙思想家的余威尚在。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腔调便完全变了。1917年4月,远眺俄罗斯,说出来的是:“譬如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百年已往,真如第二福音;乃至今日,其弊日见,不变计者,且有乱亡之祸。……俄罗斯若果用共和,后祸亦将不免,败弱特早暮耳。”(严复:《与熊纯如书》五十二,《严复集》第三册,667页。)当时俄罗斯正处于向何处去的关键时刻,他一反故态,竟企盼俄罗斯走向专制! 严氏最为人诟病的大事之一,是参与发起筹安会。从《严几道年谱》的作者到时贤均以严氏杜门不出没有参加活动、是杨度强加之类理由为之辩解。其实,这正是他曲学阿世的突出事例。筹安会是1915年8月23日正式成立的。严复列名其间,舆论哗然。同年9月23日,他在一封私信中将其中底细都吐露出来了。他说:“大总统宣誓就职之后,以法律言,于约法有必守之义务,不独自变君主不可法,且宜反抗,余人之为变,堂堂正正,则必俟通国民意之要求。顾民意之于吾国,乃至难出现之一物……即今参政院所收廿二省五民族请愿之书,虽一至再至,而外间旁论,皆不指为得其真。”(同上,627页。)
凭政治学常识,他知道总统必须捍卫《约法》(当时的宪法),普通公民也有维护宪法的义务。当时的所谓改变国体的民意,是违宪和假造的。可是他为阿附袁世凯,既不挺身而出维护法理,也不保持沉默,不作违心之言。是不是杨度欺骗了他呢?他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筹安会挂名籍端,颇缘被动。一昔杨皙子来寓,宣布宗旨,邀共发起……鄙意颇不欲列名,以避烦聒,杨乃以大义相难……意态勤恳,乃遂听之。而次日贱名乃登报矣。”(严复:《与熊纯如书》五十二,《严复集》第三册,627页。)
他列名发起筹安会是杨度晓以大义,从而得到他同意的。到了11月间,他认为“君芤殉墒率怠保虼耍涿墒苡?(乱码)论的巨大压力亦不否认自己同意参与发起的事实。直到称帝丑剧失败后,此老一再自我辩解,说是“杨度强邀”、“杨不待辞毕,幡然竟去”,“杨皙子以筹安名义,强拉发起……于是请与会,而勿为发起”(严复:《与熊纯如书》,《严复集》第三册,631、635、636、704页。)云云,窘态毕露,而可信度极低。 剩下的一个问题是有没有“杜门不出”?他的1915年的日记已佚,而1916年的日记则留下这样的记录:在帝制丑剧闹得最红火的1、2月至3月21日“大总统取消帝制”以前的81天中,他6次“诣瀛台”或“到公府会议”。如“1月11日到瀛台,议宪法”(恶复:《日记》同上第五册,1520—1521页。)心甘情愿为洪宪皇帝赶制立宪外衣。
是“杜门”还是依附,洞若观火。
史华慈教授曾指摘严复在政治上软弱。这不无道理。他所以留下无法洗刷的污迹,确与其软弱的性格密不可分。他长期吸毒,死前一年才痛悔,但已无力自拔:“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嗟夫,可谓苦已!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虽曰仙丹,吾不近也。”(严复:《与熊纯如书》,《严复集》第三册,704页。)从鸦片战争前后起,对鸦片之害已说得够多了。严氏与其说不知而上当,毋宁说是因软弱而经受不起诱惑。 在任职水师学堂期间他便嗜赌。“又陵博大胜,已到手者已万金,水师学堂总办大可不做矣。”(《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0页。)
这是上一世纪的记录。而直至老死,日记中“博戏”屡见不鲜。 “占财”、“占升官”、“问流年”、“占妹临产吉凶”、“占出外贸易”、“占婚”、“占出行”、“占谒贵”、“请丹”、“服罗真人符三道”!这些都是摘自严氏日记中的字眼。 时贤若要提倡权威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乃至专制主义都可以从后期严复的论著中找到资源。但是,这已经是人格残缺、意志薄弱的严复。启蒙者严复已经消逝,为自由、自利、自治、议院、实证、实测……呐喊的声音已化为历史的记忆。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淹没了曾经叱咤风云振聋发聩的严复。他的软弱的肩膀无力承受过于沉重的历史积淀。 这位巨人的蜕变留下的另一教训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批判精神。辛亥革命前的几年间,进士、海军协都统、学部审定名词馆总纂、资政院议员等荣衔接踵而至,他的个人欲求大体都已满足。朝野都视之为“硕学通儒”,踌躇满志。当时社会正在急剧转型,清政府面临何去何从的严峻选择。对现状永不休止的不满足本是思想前进和发光的源泉,在社会转型期更是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但偏偏在这个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严复成了为现状辩护的“政府党”!(严复:《与汪康年书》十,《严复集》第四册,3279页。)清政府失去了推动它前进的强大压力,卒至陷入灭顶之灾。而严复失掉的则是作为知识分子标志的灵魂——永不休止的批判精神。这是阅读严复时绝对不应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