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在中国第六季全集:辛亥八廓·孙文的精神脉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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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八廓·孙文的精神脉系

2011-04-27 17:25 作者:李大苗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香港割予和“五口通商”为部分条件的结局,维持了三十多年的“伶仃洋时期”的贸易格局终止。此前,停泊在珠江口外海,也就是伶仃洋上洋商们的众多趸船,不仅仅造就泛滥的走私贸易,而且为江口之地的香山带来奇异的景气。香山和洋商们的纠葛,最著名的代表当算容闳。以中国而言,容闳代表着未来的启迪,但以香山而言,容闳却证实着逝去的兴旺。

  建设香港,从第一天开始,就意味着澳门的萎缩。数以千计的洋商和洋仆,以及来往和暂住的船工海员们,自那一刻开始,离开或不再停住澳门。澳门不再是中西贸易的枢纽,被冷冷地撇成了角落,而本享有州府地位的香山,倏然就变作澳门这个角落的角落。几百年来的繁荣,使得那里的人口繁衍密集,而人口的密集,在经济失落时,造成极为严重的贫困。

  孙达成16岁时,也就是1829年,去澳门学徒三年,后在澳门板樟堂街一间葡萄牙人开设的鞋店当鞋匠;1845年,在32岁时,离开澳门回乡;1854年,41岁,得长子孙眉。生幺子时,以年逾52。除了变故和贫困两个原因外,在那早婚早育的盛行年代,很难再有别的什么来解释孙达成的境况。倘若因由真是变故和贫困,那么,与当时澳门和香山的世态陡转恰恰吻合。

  边际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彷徨游移,后人称之为“游民”。游民,既进入不了城市生存下来,又疏失了农业耕作技艺,这大约就是32岁的孙达成的处境。窘迫之中的不止于孙达成,所以才有更多的香山人离别故土,远走海外谋生。纵然故土难离,26年后,孙达成的长子孙眉,还是挥别父母,囊裹在父兄之辈中间,奔向遥远的海外,在檀香山创业谋生。

  孙达成佃租的田地,据说是两亩半。所产农物当然也就有限,加之还要扣缴租税,相信,四五口的孙家生活必定极度困苦。但区区的土地规模,所需的农作劳动也极其有限,纵使年近六十,孙达成一人也足以担当。贴近些许勾勒,童少年时代的孙文,生活逼仄然闲暇无边,而这,恰恰又是游民自小的养成,一种品性,一代代地在子弟身上复制着游民自己。

  孙文10岁时才开始读私塾,比照很多幼童五六岁入塾开蒙,这是一个很大的年龄。两年后,受长兄接济,孙文远赴檀香山。在那里,小学和中学共读书五年。那时的檀香山还是太平洋上的独立王国,有自己的王室主权和文化以及教育体系。虽然西化,也就是美国化,很是趋势,但作为一间面向当地土著的教会学校,其教育状况究竟如何,如今已经不易考证。夏威夷的五个学年,意味着完整的小学过程,对于孙文来讲,还要习得与母语全然不同的英语,这当然很困难。而再一个困难则是,他的年龄大约是同班同学的一倍,高高的个头,在那些尚未发育起来的孩子中,尬然兀立。小学毕业后,孙文在檀香山又读了半个学年的中学,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将近90年后,这所中学来了一个刚满10岁,肤色靛黑的孩子入学,他就是今日的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

  1883年,孙文离开檀香山,没有回到香山的故土。他来到香港,进入拔萃书院继续中学学习。按照拔萃书院的记载,他是被除名(expelled);而常见的说法是,他之所以中断学业,是因信奉了天主教,被哥哥孙眉招回檀香山训斥并看守起来。简言之,几个月后,孙文又回到香港,入中央书院学习两年。按照介绍,中央书院是港府的官立学校,教科书和讲课都采用英文,看起来,似乎是非常西式的教育。但这仅仅是教育制度而已,因为“当时中央书院的学生来自世界不同各地,主要研究中国古典书籍。”设立这所官校的用意,并非是为着天朝臣民子弟的开化,而是为着西方开发自己的商业利益来了解天朝。在中西文化比较上,孙文从中央书院所得到的,与其说是中国人如何观察西方和世界,莫若说是潜在地从西方的字空儿来透视中国的历史和时状。

  既然书院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学生的就读也就一定是寄宿制。这样的学校生活,与香港本地的社会生活隔离开来,不能入境地体会那里的商业气息,尤其是在夏威夷透镜下,香港那些本来令国人惊奇的景色,在孙文看来可能就是极其平淡无奇。1880年代,比照上海的日新月异,香港的发展似乎显得些许凝滞,因为前者的租借地实行着“商人自治”,虽然标作“英租界”、“美租借”,而领治的却着实是不同国籍的驻沪商贾,有着香港所不足有的自由和香港所不足能的民主,当然也就有了香港所不足荣的日新月异。比照起来,彼时的上海对中国的影响来得更为巨大和深入,文化的、经济的、产业的和思想的,当然,这也和上海比香港更深地嵌入中国人文腹地密切相关。

  1886年,以肄业生的身份离开中央书院,没有毕业文凭,这使得孙文不大好以体面的方式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广州博济医院附设医学堂习医半年后,孙文转回香港,于1887年进入香港西医书院学习。“香港西医书院”不是一个精确称谓,其确切的英文名称是“theHongKongCollegeofMedicineforChinese”,说的这是一间专为中国人办的西医学校,学制五年。1887年是首期招生,仅录取了4名学生。学校的课程和教科书以及教学均采用英文,相对于其他本土同学,孙文有着不可比拟的语言优势。 

  解剖学、病理学、临床学、免疫学、流行病学、护理学、医药学、生物学等等,繁杂的课程,对那个时代的国人而言,极其困难。1993年毕业时,只有孙文和令一名叫江英华的同学通过考试,领取了港督出席颁发的毕业证书。这看起来足以令孙文骄傲的毕业仪式,其结果其实非常糟糕:西方医学是以拉丁语为语言构架的科学体系,西医书院初办时期,学校教学能力有限,操用英语的医学教师也不过两三位罢了,对中国的本地学生用拉丁语教授课程,在有限的学期下,简直是宗不可能的事。故此,在开办初期阶段,西医书院就没有设立拉丁语课程也没有用拉丁语授课。正是因为拉丁语的缺失,孙文五年学业完成时,学校不为苏格兰医学总会(GMC)承认,孙文本人也就未能获取合法有效的从医执照。 

  此时的孙文,已满26岁,几近而立之年。这样的结果,对于这样年龄的成年人,未必仅于糟糕,以其已经拖儿育女的境况而言,甚至可以用“灾难”或“绝望”来形容。没有配套的社会化医疗和医药体系的支持,再没有雄厚的资金来配置医疗和医药设备,除非辅以简单门诊的坐堂卖药,西医难以个人真正独立执业,这与独立行走江湖的中医郎中绝然不同。没有从医执照,意味着不可能进入,也不可能利用既有的医疗和医药体系。 

  1893年春,孙文在广州开设“东西药局”卖药辅以疾病诊治,与当今在药房坐堂医生的情境如出一辙,难得看作行医,着实是为着买药。以那时人们对西医医药的认知和广州的西医状态看,除非自己开具处方,没有什么可能靠民众自己或其他医生的处方售药。猜测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与孙文同期毕业的江英华远走南洋,在远比粤东更开蒙和开放并富有的华人社区行医谋生。有关孙文粤东行医的种种赞誉,与伟人神话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在校期间,学校为孙文诸学生开设了临床实习课程。这所学校本身就是一所只有三名教师的私人学校,并不隶属任何一间医院。

  “今吾邑孙翠溪西医颇留心植物之理,曾于香山试种莺粟,与印度所产之味无殊。犹恐植物新法未精,尚欲游学欧洲,讲求新法,返国试办。”这是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农功》中的片语,说是此篇为孙文1891年所作,由郑氏收录。可若以“尚欲游学欧洲”来断,似应在西医书院结业后,否则,医学未得转而农学,实为无理。其实,植物学,或者农学,也是一套拉丁语构架的学科体系,就已学医五年的孙文而言,其难度未必在赴欧深造医学来得更低。由此,看似进取的《农功》慨言,背后何尝没有错落失张的无奈呢?

  在香山老家种植罂粟,并收获得“与印度所产之味无殊”,而仍“犹恐植物新法未精”,着实一个很奇异的故事。要知道,到达中国的印度所产,已不是罂粟,而是割取并风干加工后的生鸦片。但人们并非用生鸦片来判断鸦片品质等差,而是熟化后,乃至吸食时的品味如何。再说,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国内种植鸦片已经极其普遍,品质与等级分类日益精巧,极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进口替代,种植技艺早已成熟,又何须“试种”研究。即使以“试种”为真,那么若加之孙文另一篇文作《商战》(以后会谈及此文),至少证明,此时的孙文还是一个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论者,对社会变革没有思想性和理论性的感知。这是1893年。

  1895年的“广州起义”被追记为孙文革命生涯的启端,两者时间相距不过两年左右。发生如此反差的变故,既有的说法之一,将原因归结在1894年上书李鸿章这一事件。称李鸿章的傲慢的官僚做派深度刺激了孙文,使其对中国既有制度改良式变革绝望,毅然决然地走上反清的暴力表达。对此说,若以中国的大局事态为背景,可以看出,这又是一宗伟人的神话故事。孙文上书李鸿章的时间与中日甲午战争同时,以失败为结局的这场战争,同时宣告了洋务运动,时偶也称“强国运动”的彻底失败。李鸿章失势,如此明白,国人皆知,怎能激起孙文的气恼,以致决绝?

  即使不为甲午战争所误,孙文所上之书,也不足以令李鸿章搭眼。比照韦廉臣、林乐知、慕维廉、赫德、李提摩太、艾约瑟、丁韪良对西方世界持之以恒地介绍,以及对中国现实慢条斯理地批评,而尤其是由日本返任英国驻华公使的阿国利,以日本的明治维新对中国做出的紧急警告,无论从现实状态理解的深度和广度上,还是从变革提供思想性和技术性的策略上,孙文上书的内容的确平庸无创。即使广学会中的那不多的几位中国同人,也早已斯宾塞地、达尔文地向洋务领袖和精英们告诫着过危亡之论。

  上书途中,孙文在上海见过广学会的大枭王韬,他应当知道,从学识上或资历上,自己不堪以王韬望项背。在那个时代,上海这扇门窗,比香港那扇开得更广,更实质也更明澈,不仅是中国洋务思想的策源地,也是西风东渐的登陆地。有着西方知识背景,孙文倘若真能坐下来听听谈谈,或者哪怕翻翻业已二十年积累的《万国公报》,就能察觉自己见识狭窄和思维浅薄。

  有记说云,为了开办“东西药局”行医买药,孙文邀人投资与借款多达两万银元之巨,考虑到那时白银的价格与西药类别寡少的状态,这个数目不足为信,但即使数千银元,也是很大一笔数目。药局经营一年多时间后停业,大约就在上书李鸿章的时候。远在停业前,孙文似乎就不在药局坐医卖药了,据说是回香山翠亨邨苦写那篇《上李鸿章书》去了。那个时代的广州,应当不再有什么人了解西医西药,孙文不在堂,药局就该打烊,倘若真是所谓停业,大约和破产差不多少。考虑开设药局之前别无收入,这样的停业应当就是一负沉重的饥荒。一年多的广州生活,似乎没什么令他眷恋,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感情,也许会是负面的印记,否则,三十年后他断然不会向那座城市轰炮,而作用不过是为着自己张威。 

  在这个背景下,《上李鸿章书》与其说是一谏言陈章,莫若是一打自荐求职表。进谏还是求职,从文章本身看不出差异,区别在于,进谏可以再而至三之,求职则不同,投书一次,没有回音,即做拉倒。可能还有一个区别,前者,通常说来,表送的当是绝见,或是中肯之词力敦听者夺定;后者则畅语,纵横驳杂,以钓幕僚谋士之期。反正吧,北方之行更费不菲盘缠,捉襟之紧又要露肘,艰苦之状当无需猜想。筚路?,应当比这个形容还要简陋,简直和骑着竹竿差不多,孙文就是这样为自己蓝缕地启程。

  思想是知识与方法的思辨。关于知识,以规范的来源做小结,关于世界的知识,自然的和社会的,基本集约在小学;而中学的知识是中国情态的西方解释,大学,确切说应当是大学专科,是极为精专的医学体系;那么非规范的来源,除了檀香山的异样格调外,大约就是翠亨村里的古老故事,这样的故事,因席卷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而有着南北地域之分外,近乎相同地《聊斋》的诡异、《三国》的人杰和《水浒》的豪情。在粤东,广州的衰落与香港的新奇,曾经启迪过洪秀全,也一定会在流民中继续滋衍,其中包括对革命造反的崇拜。

  革命与造反,不是知识,甚至不需要知识,革命是方法,而且革命也需要方法。“四大寇”,与其说是少年时期的孙文及三个伙伴的匪名,莫若说是亲近们对他们的昵称,说得不过是青春期几位寻常的叛逆情性,就人生整个过程看,算不得性格的第二性搔动。倘若有着知识托拱,孩提间的高谈阔论,的确能铸就思辨养成。不能断定孙文天方夜谭似的海外奇观对伙伴们的知识滋润如何,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这些伙伴,并没有与孙文交换知识的能力,那些啧啧的感叹,对孙文唯一效应就是,感受着崇拜,滋养起自己的领袖感,或者说领导者的欲望。

  比照伙伴间的互动,另有两个人会更真实地影响孙文的思想:杨衢云和洪全福。前者是同代长兄,在上海的西式学堂受过专业训练,其时正在犹太人的英国银行中作买办。关于杨衢云,也许就是为着将其湮灭在伟人的影子里,后人对他知之寥寥;后者,洪全福,是天王洪秀全的族侄,天国的三千岁封王,太平天国失败后,潜回粤东老家,然后隐匿在洋船上做厨师,游走过五洲四海。对于孙文,洪全福不仅仅意味着太平天国的悲壮,还在于他是“三合会”的“洪棍”,洪门元老与堂主。孙文与洪全福的关系,所有的介绍都语焉不详,在这里不妨揣测些许:作为大清朝廷与满汉重臣绝不会宽恕长毛的余孽,洪全福能向孙文披露自己真实身份,没有极度的信任,决不可然。有说洪全福曾在南美掏过金挖过银,这与那个时代的淘金热相吻合,但那样的生活,绝非西方市井的生活常态,而是底层的,且荒蛮和隔绝的。

  就是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当然也是经过这般的路由,1895年,孙文匆匆走上了暴力造反的不归路。反叛王权统治,不需要更多的知识准备,陈胜吴广开始,就推转改朝换代轮盘;反叛异族专制,并不需要方法的抉择,朱元璋的痞烂和洪秀全神癫就足以天翻地覆。这样的排比句式,仍不足以说明孙文关于国家和社会的最初想象是什么。尤其是简约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究竟与兴明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有何不同?那些古老的惦念,真能翻新出时代的呼唤?1895这个年份,沿着孙文的脉脊,找不到他思想的等高线。

  孙文入读西医书院的转年,也就是1888年,父亲孙达成去世。尽管年长12岁的孙眉有着如似父亲般的慈爱,按照中国大家庭的传统习惯,至此,再亲密的兄弟也要分家。孙眉,显然比一般的兄长做得更多更善。他不仅将母亲赡养起来,而且继续资助弟弟孙文的学业,更令后人赞口不绝的是,若干年后,孙眉还竟然把自己的弟媳连同侄儿侄女接到檀香山供养。外人很难推测兄弟之间发生的故事和微妙情感,能显然所见的是,对兄长的感恩之情中混杂有个人的自尊与倔强。作为兄长,尽管孙眉可能忘记弟弟笃信天主教对自己感情的伤害,但无论如何,孙文的这个选择是对自己兄长尊威的反叛和蔑视。

  而问题还有,倘若伸张起来自己正当的权利,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有效担当起来。几经苦拼之后的现实是,孙文没有这个能力。这当然会对孙文产生严重的伤害,以致最终丧失任何愿望。孙文家庭婚姻情况,是对上述判断最清晰的证明。可问题的糟糕程度还继续恶化着,大约就在孙文“伦敦蒙难”之后不久,孙眉檀香山的生意突然破产。关于原因,有的说是因爆发瘟疫毁掉了孙眉的牧场,另有说法是,因投机期糖失手所致。简言之,对于孙文,这个经济资源彻底不再。 

  离开广州后,直到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十多年里他没有任何正式职业,没有任何正当的个人收入。革命,使他能得有捐赠,捐赠使得他能体面地生活,至少在日本,能和达官同聊,能同富人共乐,与那些浪人们一起倘徉酒地,醉梦花天,还寻常享受趸拥,时偶抚摸喝彩。“伦敦蒙难”过了半年,孙文离开英国。1897年8月,抵达横滨的孙文,尚还在投亲靠友的状态,宫崎寅藏寻到了他。那时的宫崎寅藏,正使劲为自己“白浪滔天”的诨号打名呢,随即将孙文引介给玄洋社,这个日本民粹加浪人的组织。由此成为关于中国的职业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