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仪表盘图标大全:当法官审判法官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00:01:10

  “我们虽然不是纳粹,但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比纳粹更恶劣,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是谁,正在干什么,却仍然选择为虎作伥。”——电影《纽伦堡审判》中受审法官简宁最后的内心独白


  法律之上还有良知---纽伦堡审判中的法官审判


  一、当作为专业人士的医生和法官也被押上纽伦堡国际军事法院的被告席时,人们愣住了,不禁问:怎么,连他们也是战犯?


  1945年5月9日,欧洲胜利日。


  在人类智慧所发明的武器的巨大威力下,许多承载着千年文明的欧洲古城市成为一堆瓦砾,人们的狂欢的潜台词似乎并不是为了庆祝胜利而是因为:恐惧和灾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纽伦堡审判中的赫尔曼·戈林


  二十世纪的上半叶,当欧洲工业文明短时期内释放出来的巨大生产力远远超过人类社会数万年的曾经作为纳粹德国精神大本营的纽伦堡成了欧洲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地所在,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在这座几乎已经成为废墟的城市中进行。为了在瓦砾中开出一条可让汽车通行的道路,巴顿将军送来了及时雨:他命令一万五千名德国战俘在四十八小时内赶到了纽伦堡,负责垃圾清除。


  1946年9月30日,历时248天的纽伦堡第一次审判结束,法庭宣读了长达250页的判决书,19名甲级战犯被分别判处了绞刑、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0月16日,绞刑执行完毕。


  但纽伦堡审判远未结束。因为,在此之后,先后又有十二批被指控犯下战争罪行的战犯被押上审判台,与第一批受审的可以称为纳粹德国“邪恶轴心”的21名被告人不同的是,这批被起诉的人多,更多的是政府文官和专业人员,其中,更引人注目的是法官和医生。


  与第一次审判一样的是,几乎所有的被告人都向法庭申辩自己无罪,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战争期间法西斯分子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只是在战争期间服从祖国的召唤,在德国的法律下尽自己的职责。


  在当时的舆论氛围中,许多人也觉得将21个主要的战犯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并定了他们的罪,这就足够了。不能再让审判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了。在全民总动员的战争状态下,每个德国人都是纳粹这架庞大而噬血的战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零部件而已,如果所有的参与就是一种罪恶的话,那么数百万纳粹党员、数十万党卫军军官都可能被控有罪,德国领土也将成为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监狱。更何况,1946年之后,东西方冷战的铁幕已经徐徐落下,处于欧洲心腹有着重要战略地位的德国已经成为两种意识形态对抗的桥头堡,法不责众,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


  再说,战争期间,人性被高度扭曲,正邪混淆,是非难辨,或许,站在被告席上的德国人会想:你们高坐在审判台上,并不是你们拥有更多的正义和真理,而是你们是胜利者。中国人的老祖宗不是有句名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要太过于羞辱战败者了。再说了,谁拥有当然的审判权?耶稣说过:你们当中认为自己无罪的,可以上前,捡起第一块石头,砸她。


  可法学家们和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官们可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纳粹党人只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控制德意志这个有着千年历史,以理性和文明著称的优秀民族从而肆虐欧洲,没有社会各阶层普遍性、歇斯底里的拥戴和服从是做不到的,这根本不是因为简单地职责所在或国民义务不得不合作的问题。对于许多反人类行为的发生,如果不通过审判的方式进行触及灵魂深处的清算和反省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仍然是一次国家间争霸战,而不是一次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那么,法西斯的种子仍然深播于人们的心灵,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被押上被告席的德国法官共有16人,你也可以说是检察官们选择性办案,的确如此。有时候,在群体式参与的犯罪模式中,究其首恶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不得已的方式,在公众的眼里,这16名法官,代表着纳粹德国期间数千名法官走上审判台,因为也正是他们,以判决书的形式,剥夺了数十万犹太人甚至德国公民的自由和财产、甚至生命。


  二、法庭是分配和宣告正义的地方,法律是法官唯一的上司,但是,当这个上司已经成为魔鬼的化身时,法官该听从谁的召唤,是冰冷的法律,还是内心的良知?


  拍摄于1961年的美国电影《纽伦堡审判》真实地演绎了这场发生在法官和法官之间的审判,虽然有艺术加工的成份,但是,影片的主角,在现实中都可以找到原型的。直到今天,法学院老师讲解纽伦堡审判中的法理时,这部长达三小时的黑白影片仍然是最好的影视读本,而其中许多精彩的对白,直逼视人类最后的良知,使你在“生存”还是“毁灭”这一人性初始问题上,无处可逃。


  在被起诉的法官中,有些是铁杆的纳粹分子,他们是希特纳对德国司法机构进行纳粹化时掺进法院的砂子或自愿投靠者。在著名的国会纵火案中,特别法庭的法官竟然容许季米特诺夫将法庭变成革命的演讲台,最后还将其和纳粹的眼中钉德国共产党主席台尔曼一起宣告无罪,当庭开释,这或许是德国的法庭和法官在纳粹的淫威下最后一次的风骨和反抗。


  但这种严重违背领袖意志的事件发生之后,纳粹加快了对德国司法系统的渗透和清洗,通过1928年成立的德国国家社会主义法学家联盟强化了对法律界意识形态的肃清,试图以意识形态代替法律进行审判。到了1936年,这个组织已经拥有了8万名成员, 也就是说,吃法律这碗饭的,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不加入就意味着不服从,在“不合作就消灭”的简单二元选择中,不要说在德国的司法体系中混口饭吃,连能否保住身家性命图个老婆孩子炕头热都是个问题。


  1935年,已经取得立法权的纳粹修改德国的刑法典,授权法官可以根据法律的原则和民众的普遍情绪进行审判。而在遍地都是举手礼充耳都是希特勒成万岁的德国大地上,何谓民意?元首意志也。再加上纳粹们为配合自己的种族优越理论而制定的《种族纯净法》等反人类的系列法律,于是,在德国的法庭上,正义已经消失,帝国的利益和领袖的意志取代正义成为最高的裁判标准,所有一切与之不符或相悖的事物就必须被以判决的形式取缔或消灭。于是,曾经以智慧和理性著称的德国法官,成为纳粹的帮凶,与冲锋队、盖世太保一起成为人民的镣铐和罗网,唯一的差别是:秘密警察们用的是枪和棍棒,而法官们用的是判决书和敲法槌。


  面对指控,站在被告席上的简宁法官是平静的,在见识了太多的疯狂和喧嚣之后,他的精神似乎游离在法庭之外,与那些心甘情愿为虎作伥的纳粹法官不同的是,在所有的人看来,他是个真正的贵族,绅士,是真正的法律人。他曾经是法院的教授,国际知名的法学家,是被称为“民主与人权保障最完美的代表作”的《魏玛宪法》的主要起草者。他那充满哲思、灵性和悲悯的法学著作,曾经深深地影响了一代法律人。


  军事检察官指控以他为主的法庭曾经判决同意对一位弱智的德国青年实施绝育手术,并将一名与雅利安少女发生婚外性关系的犹太男子判处死刑。判决所依据的是臭名昭著的《种族纯净法》,在这部法律中,无数当事人是否同自愿,所有勾引雅利安少女并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劣等人种都将被处死并没收财产,而那些智力低下、有家族精神病史、有同性恋倾向的德国公民,将被视为在过去的日子中纯净血统被污染的雅利安人,被采取强制绝育,以保证这个优秀种族的神性。


  立法将诉权赋予了医生和社团组织,甚至监狱的看守也有权向法庭提出起诉,要求将某人强制绝育。新成立的专门审理此类案件的遗传卫生法院成为德国司法系统的一部分。判决允许上诉,负责上诉案件审理的巡回上诉法庭由一名法官和两名专业医生组成,他们的裁决具有终局性。在二战期间,高效率的德国法庭作出对数万名德国公民进行强制绝育的判决并获得了强制执行。


  当然,更多的受害者是被纳粹视为劣等种族的非德国公民,1934年至1945年间,德国医生们对多达40多万的无战略价值的劣等人种进行强制绝育手术,许多是以医学实验的名义进行的。当然,对于非德意志公民,法庭的判决都可以省略,因为根据德国司法部长1942年与秘密警察头子希姆莱签订的协议,第三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有权修改法院的判决,并可以驱使判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波兰囚犯和判处八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德国囚犯从事奴隶劳动。而对于所有东方占领区非德意志人的刑事司法权,则完全由秘密警察行使,法庭不再过问。1943年,司法部干脆将所有犹太人的刑事司法权也移交给了秘密警察。也就是说,集中营里的纳粹军官可以用大姆指向左向右随心所欲地决定将犹太人立刻送往毒气室还是让其再苟活一夜,根本不用那劳什子法庭的判决书了,战争期间,纸张也是战争资源,浪费不得。


  面对检察官的指控,简宁法官的沉默并不是对法庭的蔑视,而是一种无言的抗争。在法学理论功底深厚的他看来,这场审判纯粹是一场闹剧,凭着几个战胜国单方面签署的《波茨坦会议议定书》而决定成立的国际军事法庭是否拥有审判权且不说,就简单的法理而言,“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法不溯及既往”,以战争结束后匆匆制定的《国际军事法庭条例》为法律依据对战争期间的行为进行追诉,于法理于程序狗屁不通,就严肃的司法活动而言,如同孩子过家家,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场审判,而是一场战胜者对于战败者炫耀秋后算帐的政治秀,既然是秀,也就不值得一哂了。


  三、当法庭被权力的淫威占领,当法官头上的制定法不再是公平正义的标尺而仅是统治者的铁腕和意志,在这时候,法官的上司该是谁呢?


  而对于坐在法庭上的美国法官海伍德而言,这场审判也是一种内心的煎熬。被告席上的简宁法官曾经是他的崇拜偶像之一,在大学期间,正是简宁的法学论著使他迷上了法律这一职业。他也深知这场审判在于法理上的先天不足和程序上的障碍,但他更深知,审判并不是目的,而通过审判,寻找人性的弱点和人类的文明在基因上缺失的某个密码,从而解读出德意志,这一优秀而又傲慢的民族为何为集体无意识地服从希特勒,成为法西斯主义从犯的深层次原因。


  在影片中,法官与前法官被告间的近距离交流已经远远超越法律适用的层面,而直击人性的内心。是的,每个法官的头上除了法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上司。那么,当你发现赋予你权力的法律已经不再是公平正义的象征而是强者撕咬弱者肉体的利齿时,作为一名法官,你该怎么办?能怎么办?是拼死抗争还是黯然离场?是妥协式调和还是非暴力不合作?是沉默的大多数还是独善其身的逍遥派?对于正在发生的罪恶,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因为逃避而不想知道?


  所有问题都如利剑,直刺提问者和被提问者心灵深处最隐秘的部位,使你即使躲在最黑暗的地方的也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的影子在无助地发抖,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如同来自末日审判中神的拷问。


  而在法庭上,一位位出庭证人所证明的战争期间纳粹所谓的“人民法庭”是如何地为虎作伥,而一份份来自党卫军内部机密档案的书证和物证,都证明着法庭和法官们与曾经发生的罪恶有着心照不宣的配合和默契,这些记载是如此翔实和不加隐瞒,以致一位旁听席上的记者评价说:这些家伙是如此地傲慢和缺乏人类最起码的羞耻,或许他们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东西会成为法庭上呈堂证供的。


  直面惨淡的现实,站在被告席上简宁法官在内心中为自己层层设置的防火墙坍塌了,人性的复苏超越了自我辩解的本能。是的,作为一名资深法官,他洞悉法律的本质:人类自己设置规则,却又受困于规则,但有一种东西是必须永远敬畏的,那就是自己头上灿烂的星空和内心中自然法则的召唤。


  “我们是有罪的,因为我们知道,那些人原本就是恶棍、小偷和窃国者,但对于罪恶,我们却保持了沉默甚至同流合污。我们手上没有无辜者的血,但这并不能减轻我们的罪孽。在这个法庭上,我判自己有罪,以人性的名义。”


  忏悔者是高贵的,一个能够自我反省的民族也是有前途的,的确,人许多时候是被时代裹挟着走的,无可选择。以简宁为代表的德国法官群体,只不是第三帝国历史上无数的牺牲品和悲剧人物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人世间的法律之所以能够在惨淡的现实中举步维艰却步步趋前,也正是因为,法律不仅仅是一种作为实用工具存在的操作性技术,它是有灵性的,那就是横亘人类数千年历史的人性中善的存在。也就是在无知的潘多拉打开蛊惑人类的盒子之后,智慧女神雅典娜所放置的唤醒良知、勇气,一种拯救人类灵魂的最后希望。


  有了这种良知和勇气,即使迷失了道路,即使经历千劫万难,即使世界成为废墟家园不再,人类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并重建家园。


  1946年,曾任第三帝国人民法庭庭长和司法部长的奥托?蒂拉克在审判期间于拘留所中自杀,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束语。


  在出庭受审的14名德国法官中,无人被判死刑。4人被判终身监禁,6人被判处5至7年有期徒刑,4人无罪开释。至此,纽伦堡审判中对于法官群体的审判宣告结束。


  审判后,许多德国法官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在忏悔的同时不断反思,成为战后德国重新崛起的精神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