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少瑛:被审判的审判——论电影《菊豆》的神话叙述及意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8 17:33:29

 

在如今商业大片一度为争取票房而撕杀,娱乐电影也由原初的幽默而至于哗从取宠的时候,重读经典,似乎是对电影本身最大的尊重和救赎。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然而,生活又是什么呢?

“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由思想、意象、信仰、认识假设、忧虑以及希望组成的结构,它是被那个时代所认可的,用来表现对于人的境况和命运的看法。”弗莱把这样的结构称为“神话叙述”。电影《菊豆》可以说是张艺谋的成名之作,它从一个家庭毁灭的过程表现了一种人类最隐秘的性质,以及在这个非英雄主义时代,人类面对命运时痛苦挣扎的英雄悲剧史诗。它在让万物悲鸣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制作者们对人类的一种悲悯。

   

   人性的挣扎

 

人,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尘世间那些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的人们啊,却无不因了贪婪、嗔怒、痴迷等种种劣性而陷入自我的泥潭,他们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挣扎着走完自己的一生。然而,用一种上帝的情怀去理解,每一个活在这尘世中的生灵,又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地在这个大地上爬行,一切也只不过是个无可奈何的自生自灭的过程而已。把自己置身于千里之外,去遥想近在咫尺的东西,于是,生存便是一种自我的审判——就像站在云端俯视大地,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随时都会消失在茫茫人海。

 

电影里有关于“挣扎”的镜头其实就有很多,甚至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一大特色。首先就是菊豆之于杨金山的挣扎。杨金山为了能有个儿子,给自己的家族传后,“花了大价钱”娶了菊豆做媳妇,而荒诞的是杨金山自身本就已丧失性繁殖功能。所以,金山由一般的粗暴而至于变态性虐待,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由此衍生一种孤独——男人历来孤独,这孤独不是来自于世界,便来自于女人。可女人这个时候却是悲哀的,菊豆的挣扎在于她的反抗,在于对自由的向往,在于逃离。但是,她的反抗往往归于顺从,自由是空虚的,逃离也变得那么无力,那么遥遥无期——娜拉出走之后呢?于是她还得每天早上起来擦拭新添的伤痕,无声地啜泣。“你听,那猪在哭它的命。”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听见有人在杀猪,菊豆对天青这么说。

 

其次,是菊豆之于杨天青的挣扎。“当生存的压力超过了人类可以忍受的限度时,生命本身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正当菊豆自感生命变得毫无意义时,幸而,她发觉了憨厚老实的杨天青,还有他难以言表的感情——同情,欲望,还有伦理道德的自我压制。片刻的偷欢中,菊豆之于天青的挣扎,对于菊豆来说或许是难得的相对自由的天地。在这里,影片的处理也是独具诗意性的,滚轴在快速旋转,红色的刚染好的布匹往池子里坠落——命运的滚轴在转动,而红色代表欲望正往水里坠落,多么浓重浑厚的一笔!天青对于菊豆来说,或许是一种救赎,然而,命运之神却化为云朵在天空中露出狰狞的笑,他们从此要陷入另一种难以自拔的泥淖而苦苦挣扎。

然后,有金山之于菊豆和天青的挣扎。金山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老实巴交的天青居然会跟自己的婶子乱伦;他祈天地求祖宗而终于喜出望外地得到的“儿子”却是别人的私生子;在一次意外而导致下身瘫痪之后,他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欢愉,还有挂在自己名义下的菊豆和天青的儿子。他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仇恨,只剩下绝望。他的染坊,他的媳妇,还有他的“儿子”,最终都被宣告不是他的,他还让乡亲们觉得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家。他不如死了的好,但仇恨使他坚持着活下去。是罪恶吗?然而,每一种罪恶都有一个让人心疼却不寒而栗的理由。他是一个复仇者,然而,他的复仇也无非以卵击石,一次次痛苦而无奈的挣扎都宣告他复仇的失败。

 

还有金山和天青临死的挣扎,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在一起来分析。不管从何种意义上去说,金山和天青都可以算作是天白的父亲,而金山和天青的死却都是由天白导致的。命运真是个顽皮得有点儿过分的孩子,总是要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里增添点惊心动魄的痕迹,当我们看着金山和天青在同一个染池里挣扎死去的时候,那种震撼,那种触目惊心,而我们啊,除了祈祷,又能做些什么呢?仿佛一切都崩溃了,毁灭了,世界那么无情却又那么合理地只自顾自地打着寒颤。

 

再有金山死后,菊豆和天青“拦路挡棺”一幕。一次次的挡棺,一次次的哭喊,一次次的挣扎,对于菊豆来说,她没有不舍,有的是一种解脱和对自身命运的感慨;而对于天青而言,“他毕竟是我叔啊”,社会伦理道德对他的渗透,使他自感罪孽深重,他自然也有解脱,但他的解脱在社会伦理道德的墓碑后面只露出半边怯懦的脸来。影片在处理“拦路挡棺”这一情景的时候,刚开始是菊豆和天青一次次歇撕底里的哭喊,到后来,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只有那些可怜的生灵在自顾自地“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全世界都沉默了,是上帝在思考些什么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些可悲可叹的生命,那些在命运之下苦苦挣扎的灵魂啊,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欲念中匍匐不前!

 

   被审判的审判

 

上帝死了,于是人人都想冒充上帝成为世界的最高审判者,然而,这个上帝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怒气冲冲却找不到通往天堂的路。杨天白在影片中无疑是最有趣的一个人物形象。他生而不笑,俨然一个审判者的形象:他是上帝派到罪恶的俗世里来的督察司,用一双无情的眼来窥视你的斑斑劣迹,和所有罪恶的遮掩。他是菊豆和天青的亲生儿子,却管金山叫爹,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还是对既定伦理道德的莫大嘲讽?菊豆天真地以为,等天白长大了再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就可以了,天白会理解的,会宽恕他们的。她不知道,审判者永远也不会理解,即使是理解,也是带着怨恨的。他无意导致了金山的死——可是,对于审判者而言,又有什么是无意的呢?看着金山在染池里挣扎着死去,天白的脸上出现了看似天真却让人觉得诡异的笑(这也是天白在影片中唯一的一次笑)。他笑什么呢?笑人类的污浊、愚昧,以及一切还来不及看清的罪恶,还是笑这些带着枷锁步向死亡的生灵们,是多么的丑陋、悲哀,多么不堪一击?

 

人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

 

“拦路挡棺”一幕,天白手捧的灵位,高高地坐在“父亲”金山的棺木上,就这么庄严肃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像审视着这尘世间的罪恶如爬虫一样蠕动。这时候,菊豆和天青就像两个重犯,在神圣的审判者面前跪地求饶,挣扎不前。

 

可是,种种的一切,对于天白而言,不也是陷于社会伦理道德而必遭审判吗?因为,毕竟,他不是上帝。他是菊豆的亲骨肉,金山名义上的儿子,天青的种。鲁迅先生曾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出灵魂的深。”所有的人都有罪吗?菊豆要的只是摆脱束缚,追求自由;天青是因了同情和爱,才敢去追求他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对于他们来说,爱情是一种救赎,是它让他们敢于直面命运,敢于有所希望。然而,这是一条不归路,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像水车一样不可逆转地转下去,除非水的干涸——除非生命的结束。所以,鲁迅先生又说:“罪恶首受美而变形又复被美所暴露。”因此,我们在解读影片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而这悲哀复又衍生出一种怜悯,对芸芸众生的怜悯。

 

不是人人都可以冒充上帝,除非你有足够宽广的胸怀。不然弗兰茨·卡夫卡怎么会说:“生命就像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的伟大,一样的无穷的深邃,我们只能通过‘个人的存在’这个细狭的锁眼谛视它。”可是,一切都被否定掉了!否定,彻底的否定,必定跌落入一个丧失道德理性与传统价值的自由深渊。最不幸者——天白(来的时候“清清白白”,至少对于他个人而言,他是无辜的)——在价值堕落的过程中总是担当一种刽子手的角色,当判决的号声响起之日,谁来做最后的审判?

 

影片的结局,菊豆一把火点燃了整个染坊,她自己也淹没在火海之中。是绝望吗?或许,是另一种救赎。

 

弗莱又强调,我们的神话叙述是一种由人类关怀所建立起来的结构:从广义上说,它是一种存在性的,它从人类的希望和恐惧的角度去把握人类的境况。从这点上说,影片就已经证明了它的成功,作为观众,我们就是上帝,洞悉着影片里的一切;而回到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也只不过是万象尘埃中无可奈何的一粒而已——它正是借了上帝这双无情的眼来审视尘世中的生命,然后不忘在最后眨一眨眼,流几滴泪。

 

最后,套用保罗·利科的一句诗:命运之下,是开始和结局;开始和结局之间,是生命;书写生命是另一种命运,永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