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紫光系黑皮图片:陈村:看先生骂人 纪念鲁迅诞辰1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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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看先生骂人

家里的地方小,原来想等光盘版的《鲁迅全集》出来,小小一片就一网打尽了。后来听说此事黄了,只好买了十六卷纸印的,放在书橱很壮观。家里原有先生的单行本,“文革”时出版,一册两三毛钱。过一段时间,我会拿出一本翻一翻,就像在听老朋友谈话。这样说有点“我和鲁迅是相通的”之嫌,但我确实爱读他的书。我读了许多人的著作,到头来还是最要读他,说一声像听老朋友谈话不算过分。

我还买了鲁迅《两地书》的手稿影印本,鲁迅年谱,买了一本《一个都不宽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对照着看,很好。说起来没出息,我最要看的是先生的骂人文章。鲁迅的骂人,从来一语中的,花样百出,无人能及。再看郭沫若等人的骂,骂了半天说不到痛处,真叫人急死。但是人们并不因为自己骂不精彩而从此不骂了。所有读过鲁迅骂人文章的人,应该看一看别人骂他的文章。那时候人们的火气比较大,一语不合就骂开了。这当然表明文坛的自由和民主,人人都可说话。但是人人都要说,不免有了麻烦。鲁迅说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这在他的骂词中要算厉害的。再看别人的骂他,就知道不过小巫了。梁在攻击他的文章里也有过到××党去领卢布之类的凶恶之词。(那些话就是今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文革”中的苏修间谍,岂不是要人的命吗?)随手一翻,有把鲁迅比作老女人的,封建余孽的,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不得志的法西斯谛,说他被共产党屈服的,说他的文章渗有毒汁,散布妖言的,说他愿作汉奸的。轻些的说他自以为著名文豪,卖狗皮膏药,平常一些的说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老了,“咀嚼时牵动着筋肉,连胸肋骨也拉拉动的,鲁迅先生是老了!”先说老,然后顺理成章地就糊涂得可观或固执了,成了堂鲁迅了。在他们幸灾乐祸地说鲁迅垂垂老矣时,分明有一种快意。“不再吃人的老人或者还有?救救老人!!!”

真是他妈的!

虽说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而且不关我的事,读了还是非常生气。从法律上讲,从人权讲,人人当然都可以说话。但是从文化而言,绝不是人人有资格发言。我能对相对论说三道四吗?有人要我写文章谈谈周易,我说不行,我没读过,翻了读不懂,他要我随便谈谈,《易经》岂是可以随便谈谈的东西,在相对论和周易面前,我是不配谈的。同样,在鲁迅的面前,有些人是不配说话的。不要以为侥幸和他同处一个时代,就有权吆五喝六了。看年谱,鲁迅的精力多半被此牵扯了,直到去世,还在苦斗。苍蝇飞来飞去的,人将它拍死,你当然可以说拍得好,拍的姿势很优美,是战斗的身影。但是,除了拍苍蝇,人就没有更好的事情做一做吗?讨厌之处在于,苍蝇不拍不行。你不拍死它,你就别想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它去了又来,比蚊子还讨厌。蚊子是要吃血,让它吃饱了,就一边歇着去了,而苍蝇是娱乐,它似乎并不吃你的什么,而死了心要和你玩玩,还敢神风突击队一样朝你的嘴巴飞来。那么,就只好打苍蝇了。悲剧在于,苍蝇是拍不完的。我有句话:太阳和月亮是永恒的,苍蝇和蚊子也是永恒的。至于那些似乎受了冤枉的,我偏颇地觉得没道理可讲。当苍蝇绕着鲁迅飞舞的时候,即便你是美丽的蝴蝶,也不该凑什么热闹。你到他的头上采蜜,被拍一巴掌也是活该。

鲁迅对年轻人,常常有着超人的耐心。这为他赢得了萧红萧军等人的友谊,也为他招来痛心疾首的磨折。你看他到了大学,给学生讲演。有人不爱听尽可以不听的,不以为能听到鲁迅的讲演是幸运尽可以不幸运的。但是,听完了,说他是“轻轻的,飘飘的,有气无力的哼了不满三十分钟的雅调。”说自己听罢“充满着烦恼,失望,沮丧……”假如对牛弹琴,牛也不至于如此的。牛只是吃自己的草,并不沮它的丧。我的结论是他们根本不配听。别以为一成了青年一成了读者就有非常的权利,不配的事情还是不配。我自然不是鲁迅,没他的人品学问,也没他的雅量。从前也到大学去说一说,自以为有益于人,后来就不去了。我去大学,他们问我什么名人逸事,什么财经小说,什么恋爱的手段发财的窍门,这些我都是不懂的。我懂的他们没兴趣。他们不读文学却要见见作家,岂不是很没道理。他们要我恭维他们几句,我实在无从恭维起。难道一个人的年轻也是可以恭维的吗?难道一个人仅仅因为进了大学就比别人更值得恭维?所以我不去了,敬而远之。我省下时间自己看书下棋岂不更好?我用时间写文章挣钱岂不更好?当然,我想得没出息,所以没法自以为著名文豪的。即便以不当文豪做代价,我也不肯再去和他们玩了。

我读鲁迅,深感先生真是格外的伟大。在那么多的攻击非难和陷害面前,他坦然地活着,不肯改变自己。人很容易受别人的暗示,活着活着就活到了别人的陷阱里。先生没有。他嬉笑怒骂,他诚恳真挚。他并不总是披着铠甲,另有赤子之心。他强词但不夺理,不为骂人而骂人。一个人骂人还是容易学的,骂完别人依然说人话过着人的生活就不容易了。这是鲁迅区别于其他骂人者的最大的方面。

原载《书屋》一九九八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