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示专横的词语:张子林书法 收藏 关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5 19:33:14

一 什么是《红楼梦》的成书研究

首先我们来看成书研究的界定。什么叫“成书研究”?这项“研究”都关注哪些问题?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问题?我先把结论告诉大家:成书研究分为作者的创作过程、作品的流传过程、小说的刻印过程这三个部分。曹雪芹是从哪一年开始创作这部小说的?到哪一年结束了他的创作?大家都知道,小说里第一回就写道,曹雪芹在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这个“披阅十载”表明,他写这部书写了十年。甲戌本上也有题诗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也是说他写这本小说写了十年。那么,这十年就是曹雪芹的创作过程,《红楼梦》成书研究首先探讨的是这个过程。

一般认为,曹雪芹大概从乾隆八年(1743)左右开始创作《红楼梦》这本小说,他基本结束创作大概是在乾隆十九年(1754)左右。“十年”嘛。大家知道,甲戌本产生于乾隆十九年——“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已经可以“抄阅”,而且是“再评”了,说明大体完稿了。也就是说,在乾隆十九年左右,曹雪芹基本完成了这本小说的创作。这是通常所说的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是小说的流传过程。乾隆十九年这部小说基本完成了,可是没有马上正式刻印出版。它主要是通过什么渠道流传的呢?是在朋友圈子里传阅抄录。比如我有一本,借给你看,你可以抄。抄完了借给别人,别人又可以抄。《红楼梦》最初是以这样的方式流传的。

雍正皇帝的弟弟十四阿哥允禵,他的孙子永忠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兼吊雪芹》三首绝句,显示的就是早期抄本流传的情况。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也是如此。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的这种早期抄本,有十一部。比如己卯本,那是怡亲王弘晓(他是十三阿哥老怡亲王允祥的儿子)组织人抄录的,时间是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春夏之交。他抄的是脂砚斋前一年刚刚整理出来的“己卯冬月”定本。

前年,我在荷兰莱顿大学教书,时间充裕,就通读了他的《明善堂诗集》。我发现里边有庚辰年春夏之交的一首诗,题目是《梦》,我认为那就是弘晓读过《红楼梦》小说之后写的一首题红诗,证明他抄录己卯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后来我发表的一篇文章,叫《怡亲王弘晓与红楼梦》,谈的就是这个问题。己卯本是怡亲王弘晓抄录的,上面避讳“祥”字和“晓”字(当然也避国讳“玄”字和“弘”字),这是吴恩裕先生和冯其庸先生在“文革”期间的一个重要的学术发现。

同时,吴先生认为,己卯本的抄录时间是庚辰春。冯先生则比较谨慎,本来不同意吴先生的判断,觉得不会那么早,应该是在己卯年的十来年以后了。我的文章发表之后,冯先生读到了弘晓的那首题红诗,他很高兴,为我否定了他的判断而高兴,觉得加深了对己卯本的认识。弘晓的己卯本确实是曹雪芹还在世的时候就抄成了。

此外还有甲戌本、庚辰本、梦稿本、列藏本、戚序本、戚宁本、蒙府本、舒序本、甲辰本、郑藏本等。这十一部早期抄本,它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个流传的过程是怎么样的?这也是成书研究需要探讨的问题。

第三个阶段是它的刻印过程。乾隆五十六年(1791)辛亥,程伟元、高鹗在萃文书屋把《红楼梦》以木活字排版正式印刷出版了,这在《红楼梦》流传的历史上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之前,它以手抄的方式流传,到了后期手抄本越来越多,甚至在庙市上也出现了手抄本,成为了一种商品。

北京的庙市就是隆福寺、护国寺、琉璃厂火神庙的庙市。尽管如此,毕竟是手工抄写,费时费力,它不可能流传得那么广。现在以木活字的形式大量印刷,这是《红楼梦》正式出版的标志,从此它风行全国,也流传到了海外。那么,正式出版的这部《红楼梦》,跟原来的那些早期抄本是什么关系呢?特别是它比原来的抄本多出了后四十回,这后四十回又是谁写的?程伟元是怎么得来这后四十回的?程伟元说,我是从打鼓担上得来的,另外我还在其它地方搜集了一些,所以就有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成为一个全璧。

程伟元的这番话可信不可信呢?以前胡适讲程伟元撒谎,后来有一些学者认为不一定,也许程伟元说的是实情。有关后四十回,有关这本小说的出版,有关程伟元出版的程甲本、程乙本跟那些早期抄本之间的传承关系等等,也是成书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

以上介绍了“成书研究”都关注哪些问题。论题很多,不过,目前我们在进行成书研究的时候,主要采用它的狭义概念。什么是狭义的概念呢?就是主要研究曹雪芹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在他创作的这十年之间,小说文本有些什么变化。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红楼梦》这本小说有很多的异名,不同的称呼,最常见的是《红楼梦》和《石头记》,另外还有《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情僧录》,一共有五个书名。

这五个书名之间是什么关系,它们透露了什么信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这是“多立异名,摇曳见态。”有的学者说,这五个书名实际上是曹雪芹“增删五次”的不同稿子的稿本题名,所以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这话不是虚的,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表述。这五个题名就说明了这本书的创作过程是不同寻常的,曹雪芹改了一次又一次,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惨淡经营。

有的学者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并不是一部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而是两部书——有的甚至说是更多的三部、四部什么的——糅合在一起的。所以说,这个创作的过程也不是很简单的,要把创作过程研究清楚也是很费力的一件事情。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现在能够得到的原始的材料(信实可靠的资料)不是很多。除了脂批,除了小说的文本之外,这样的资料十分稀见。这是造成众说纷纭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 《红楼梦》成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下面来谈谈成书研究的基本情况。《红楼梦》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不同,它不是一部世代积累型的小说。本来大家也不觉得《红楼梦》有一个什么创作过程的问题,以前这是研究《三国》、《水浒》、《西游记》这些小说才讨论的问题,因为这些小说从开始产生到最后成书都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许多人参与到了它们的成书过程当中。按理说《红楼梦》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它是一个作家在书斋里写作出来的,它会有什么成书问题呢?

可是,1921年,胡适写《红楼梦考证》,就提出了红学主要应该研究什么问题,不能像王梦阮、沈瓶庵、蔡元培等索隐派那样去猜谜,而应该作科学、客观的实证研究,主要考证它的“著者”和“本子”。这是两个根本性的问题。

胡适首先研究了作者问题。在清朝的时候,关于《红楼梦》是谁写的,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乾隆末年程伟元在他的序言里说,这本书“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我到底也不晓得出自谁的手,只是在书里有“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这样的说法。朋友们知道,第一回有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程伟元说,书里边就是有那么一句话,至于曹雪芹是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他一概不清楚。

所以说,曹雪芹这个名字对于清朝的人来讲,准确地说是从嘉庆年间一直到宣统年间,甚至一直到1921年新红学创立之前,在这一段时间里,曹雪芹这个名字对于大家来说,也就是一个象征符号。它跟施耐庵、罗贯中差不多,你说无名氏也差不多。咱们现在说施耐庵,那他是哪儿的人啊?都做过什么事啊?没有多少是可以说得清楚的。

咱们只知道施耐庵写了《水浒传》,或者说他参与了《水浒传》的创作(据说另一个作者是罗贯中),至于说他是什么人,很遗憾,不知道。再比如兰陵笑笑生,都说他是《金瓶梅》的作者,可你要问笑笑生真名叫什么,有些什么经历,对不起,现在还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乾隆朝以后的清朝人对曹雪芹也是如此。

即便那时候有人说《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他也不知道曹雪芹是什么人。到了胡适,他考证出来,曹雪芹名叫曹霑,雪芹是他的号,生在康熙朝末年,死在乾隆朝中期,活了四十多岁。他是曹寅的孙子,而曹寅做过江宁织造。曹雪芹曾经在北京生活过很长时间,他有几位好朋友,比如说宗室敦诚、敦敏——他们哥儿俩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后人。

敦诚、敦敏都有诗作提到曹雪芹。曹雪芹晚年曾经住在北京的西山,敦诚的诗《寄怀曹雪芹》说:“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他的《赠芹圃》诗说:“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这说明曹雪芹在西山的生活相当清苦。

敦敏的诗《赠曹雪芹》说:“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这说明曹雪芹心怀悲愤不平之气,《红楼梦》是穷愁潦倒的产物。这样一来,曹雪芹才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人,就不再是一个空空的象征符号了。这是胡适新红学的重要贡献。

在1927年,胡适买到了一个抄本,就是现在著名的甲戌本。以前读者看《红楼梦》的时候,只能够通过什么文本来阅读呢?就是程伟元、高鹗在乾隆五十六年、五十七年出版的程甲本、程乙本,以及此后大量的翻刻本、评点本。1921年以前的人读的都是这些。一般的读者根本无缘得见早期抄本,刻本出现之后,抄本就越来越少了。抄本抄得不清楚啊,有不少错误,很多人还在上面胡乱涂鸦,而且因为年深日久,早期抄本已经很稀少了,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胡适得到甲戌本以后,通过他的研究而得出结论,说这个甲戌本,以及后来发现的庚辰本等这些抄本,它们的面貌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换句话说,程甲本、程乙本这些我们通常所看到的刻本,其中的文字有很多是被改动过的,而且这些改动往往是不太符合曹雪芹本来的意思的。

这样就给人们提出了一个学术课题:既然知道了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曹雪芹,又得到了一些比较接近曹雪芹原著风貌的抄本,那么,就有可能通过这个线索来探讨《红楼梦》的成书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实上,《红楼梦》的成书研究也正是从考证作者、校勘版本而生发出来的。

1961年,胡适把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甲戌本公开影印出来了。影印出版是在台湾和香港,这两个地方联合影樱以前这些抄本要么在私人手里,是枕中秘籍,要么在各个大图书馆的善本书库里,是镇馆之宝,一般人是很难看到的。现在它影印出版了,谁都可以看到了。只要你有兴趣,你就可以花钱买一本。这样,能够接触到甲戌本的人就多了。

台湾、香港在1961年影印出版以后,咱们国内上海古籍出版社在第二年就把它翻印出来了,而且当时翻印本的价格非常便宜,一块多钱就可以买到。当然那个时候的一块多钱跟现在不能比,换算出来最多二十来块钱吧,也不算多贵。毕竟那是本“秘籍”啊,海内孤本,能够有眼福看到这样的本子,是很多学者能够参与早期抄本研究的基本条件。

在台港影印本上面,胡适写了一篇序,咱们国内翻印的那个本子当然不能加上胡适的序,想想啊,1962年,不可能把胡适的序还放在上面。那么放了什么?放了俞平伯的一篇跋,把胡适的序删去了。非常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胡适的序还是俞平伯的跋,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成书过程的问题。比如说,在甲戌本上有一条著名的批语,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

今棠村已逝,予睹新怀旧,故仍因之。”意思是什么呢?是说曹雪芹原来写过一本书,叫《风月宝鉴》,这本书是他的弟弟棠村写的序,现在棠村已经去世了,我看到眼前的这本新书,想到了原来的那本书,所以我还把这个书名留在上面。因为第一回里也提到了这本书曾经叫《风月宝鉴》,所以,胡适、俞平伯就说,看来《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初稿”、“雏形”。也就是说,曹雪芹刚刚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并不是叫《红楼梦》,也不是叫《石头记》,而是叫《风月宝鉴》。

至于《风月宝鉴》是本什么性质的书,也有线索可寻。甲戌本比别的本子多了一个凡例,在这个凡例里说,《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说这几个书名的关系,《红楼梦》是个总的名字,其他的一些名字是分的,各自强调了小说故事的一个侧面。比如说《石头记》是强调“自譬石头所记之事”。说有一块石头下凡了,见闻了许多事情,就记录下来了。所以是“自譬”,“譬”是“譬喻”。再比如《金陵十二钗》,因为这本书里写到了十二个女子,来自江南地区,金陵就是南京,清朝叫江宁。

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曹家三代四人曾经做过江宁织造,家在南京,曹雪芹也出生在南京。当然小说里也不限于十二个女子,这是概括性的数字。再比如《情僧录》,说石头把所见所闻记录完了以后,情僧把它抄了下来,传播开来,所以叫《情僧录》。那么《风月宝鉴》是什么意思呢?“戒妄动风月之情”——不要随意萌动爱欲的念头,不要大胆任性妄为,要戒除贪嗔痴爱。《风月宝鉴》是这个意思。它的故事中最著名的就是贾瑞的故事。读者看到,现在的书里提到的“风月宝鉴”,是实实在在的一面镜子。

贾瑞病得很厉害的时候,一僧一道就把镜子送给他了,正面照是很美丽的凤姐在里边招手,反过来一照则是一具骷髅。这就是告诉你,不要只看事物的表面。不要只注意它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

美丽的东西很能够诱惑人,很危险。美女的本质,实际上不过是一具骷髅而已。这就引起你一种戒惧之心,使你超脱。所以说,《红楼梦》的初稿《风月宝鉴》,它的基本主题是道德劝喻。它的故事当然都有些风月色彩。比如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秦可卿的故事、贾瑞的故事、贾琏与凤姐夫妇的故事,还有薛蟠的故事、二尤姐妹的故事等等,这些带有明显风月色彩的故事,恐怕许多都是从早期的《风月宝鉴》里来的。

因此,胡适、俞平伯才强调,《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雏形”。他们可以说是最早从事成书研究的现代学者。受他们的影响,台湾的梁宗之先生、北京的赵齐平先生等学者,很快就发表了专门研究成书问题的长篇论文。《红楼梦》的成书研究,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项研究在“文革”期间,我们国内受种种条件的限制,学术界没有广泛地展开。可在海外,包括港台地区,这个话题谈论得很热烈,探讨的人很多。比如说,1973年一位叫皮述民的先生在新加坡的《南洋大学学报》第7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脂砚斋与红楼梦》,他探讨脂砚斋在《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究竟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皮先生的观点概括起来是,曹雪芹有一部书叫《风月宝鉴》,而脂砚斋写了一部书叫《石头记》,这两本书名字不同,作者也不同,这两部书加在一起,合在一起,就是《红楼梦》。谁把它们合起来的?曹雪芹。曹雪芹把它们合在了一起就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这是皮述民先生的主要观点。他论证的具体过程我就不讲了,如果哪位朋友有兴趣可以找来瞧一瞧。胡文彬和周雷先生编过一本书,叫《海外红学论集》,皮先生的文章就收在那本书里。

后来有一些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说《红楼梦》的作者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人,而且它的来源不是一部稿子,至少是两部稿子,是曹雪芹把自己的一部稿子和别人的一部稿子合起来,变成了现在的《红楼梦》。甚至也有人说原来的那两部稿子都不是曹雪芹的,他把别人的两部稿子合在一起,经过自己的艺术加工再创作,然后就变成了《红楼梦》。

有些学者把它概括成“两书合成”这样一个术语来表述。可以说皮述民先生在1973年发表的那篇文章是最早的,或者说是现在发现的最早提出这种意见的文章,尽管他没有用“两书合成”或“二书合并”这样的术语来表述,但他的观点很清楚——曹雪芹的《风月宝鉴》和脂砚斋的《石头记》合起来的《红楼梦》。

再举一个例子。1977年,旅美女作家张爱玲在台湾出版了《红楼梦魇》。张爱玲是现代文学史上比较重要、比较著名的一位小说家,在女作家中是佼佼者。她对《红楼梦》非常感兴趣,《红楼梦》对她的小说创作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她曾经说过,《金瓶梅》和《红楼梦》是她的一切创作的“泉源”。

可见,她的创作灵感、创作激情是来自《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其实,创作的真正源泉应该是现实生活。她到美国以后,离开她所熟悉的生活环境太远了,创作力也就减弱了,但是她的研究兴趣却大增。她痴迷于红学研究,香港的一位红学家叫宋淇的,说她患上了一种“梦魇”,也就是魔怔了。

她的兴趣主要是研究《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她提出的观点是什么呢?她说曹雪芹从开始的时候有一部稿子,他不满意,一改再改,多次修改以后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后来我把这种观点概括为“一稿多改”说,意思是一部稿子经过多次的增删修改,蜕变成为现在的《红楼梦》。

“文革”之后,咱们国内也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比较早的有戴不凡先生。戴先生原来是研究戏曲的,可是在“文革”期间他没有办法研究戏曲了,那都是些“毒草”,但他可以研究《红楼梦》。《红楼梦》那个时候是可以看的,可以研究的。所以他转而去研究《红楼梦》了。

他在“文革”期间写了一系列关于红学方面的文章。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些文章就陆续发表出来了。1991年,结集为一本书,叫《红学评议.外编》。戴先生主要的观点是说,《红楼梦》是在一个叫石兄的人的旧稿基础上“巧手编裁”而成的,换句话说,这本书最早的那份稿子不是曹雪芹的,而是别人的,那个人具体的名字不详,但从书里可以看出就是“石兄”。

这个“石兄”的旧稿经过曹雪芹的“巧手编裁”,当然加进去了自己写的一些故事,编成了《红楼梦》。可见,戴先生的观点和皮述民先生的见解有相似的地方,也是属于那种“二书合并”的观点。

1980年,吴世昌先生也参与了这方面的研究。他通过诠释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提出一个看法。他说,《石头记》就是《风月宝鉴》,它的作者是脂砚斋,曹雪芹加以增删修改而形成了《红楼梦》。并且,他还以一个术语概括了他的这种看法,这个术语就是“二书合并”——两本书合在了一起。到了90年代,再到现在,大家习惯说“两书合成”或“二书合成”,这是后来的学者的一种概括。就我现在看到的材料来讲,最早把这个观点概括起来的人是吴世昌先生,时间是1980年,他用的术语是“二书合并”。

到了90年代,这方面的研究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热潮,刘世德先生、梅节先生、蔡义江先生、朱谈文女士、薛瑞生先生、杜春耕先生等许多学者,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讨论这个问题。我注意到了咱们现代文学馆的讲座预告,刘世德先生已经讲了几次了,他讲的那些题目许多都是涉及成书问题的。

朋友们听过的话,就能知道他是研究版本问题的,但是这些版本问题的切入点,或说最后的归宿,是要研究什么问题呢?主要还是成书。讨论后四十回的作者是不是高鹗,分析第九回的结尾秦钟是怎么死的等等,都是属于这方面的话题。甚至于下一次刘先生要讲的彩云、彩霞的问题,那更是一个典型的成书研究的题目。

彩云和彩霞在书里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贾环爱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彩云还是彩霞呀?书里写的模模糊糊,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下一次刘先生将会给大家讲这个问题。他早就开始这方面的研究了,他研究得很细致、很深入。其他专家也都是投入了很多的精力探讨这个问题,当然大家的看法不尽一致。

有的学者就认为“一稿多改”,作者就是曹雪芹,他以早期的一部稿子为基础来增删修改,不满意就改,一改再改,形成了最后的《红楼梦》。另外一些学者说,不是,是两部书合成的,这就是吴世昌先生概括的那个观点——“二书合并”。

至于这两本书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的也不一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表述。有的说一本叫《风月宝鉴》,一本叫《石头记》;有的说一本叫《风月宝鉴》,一本叫《金陵十二钗》;还有的说一本叫《石头记》,一本原来也叫《红楼梦》。至于这两本书的作者各是谁,那说法就更不一样了。除了其中一本的作者是曹雪芹之外,另外一本的作者有的说是脂砚斋,有的说是畸笏叟,有的说是棠村,还有的说是石兄,甚至有人说是明末的无名氏等等。这一派的观点真是五花八门。可见,当时的研究是多么的热闹。

九十年代我也参与到讨论当中,写了一组文章。2004年3月,中国书店出版的我这本《红楼梦成书研究》,实际上是从九十年代末期到这个世纪初期,大概四五年的时间,我集中精力研究这个问题而形成的一个结果。“一稿多改”这个术语也是我概括的,因为我发现这一派学者的观点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承认这本书的作者是曹雪芹,他有一部原始的稿子,经过不同的阶段多次地修改而形成的现在的《红楼梦》。

尽管他们的表述互有差异,但这个基本的轮廓是相似的。他们比较注重实证,在早期抄本以及脂批中找到了许多相关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意见。这一派学者包括刘世德先生、梅节先生、蔡义江先生等,他们都是持这种看法的。我呢?我本人也持这种观点。

以上谈的是关于《红楼梦》成书研究的一个简要的历史线索,以及现状。现在也还有人在继续探讨这个题目。这个问题十分复杂,一时想把它说得非常清楚,也很不容易。到现在还是有一些学者在坚持“二书合并”的意见。复杂归复杂,还得耐心研究,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重要了。通过以上的简单介绍,大家可以感觉到,成书研究涉及的问题太多了,作者、版本、脂批、史料、文本等,无一不是紧要的问题。

三 关于《红楼梦》成书研究的基本方法

下面谈研究方法。针对《红楼梦》成书的复杂问题,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呢?我觉得首先应该坚持实证的原则。新红学关注的是“著者”和“本子”的问题,这两个方面都是需要通过乾嘉朴学的那种考据的方法,才可以得到比较科学的结论的。《红楼梦》成书研究应该以这种考据的方法为基础,否则就会流于空谈。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不行,你有没有证据呢?没有证据的话,只能说你是在凭空猜测。要都是那样的话,大家争论起来就没结没完了。

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在《红楼梦》的著作权方面提出新说。有的说作者是曹頫,有的说是墨香,有的说是吴梅村,还有的说是吴玉峰,最近又有人说是《长生殿》的作者洪昇。听起来挺热闹的,百家争鸣,其实是虚假繁荣,他们没有拿出任何像点样子的实证材料。天马行空,信口开河,牵强附会,捕风捉影,那不是严肃认真的学术研究。

我想,如果有实证材料的话,就应该首先注重这些实证材料。曹雪芹去世才五年,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宗室诗人永忠就写出了三首绝句,《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兼吊雪芹》,而且在“雪芹”下面注明“姓曹”,再无歧义。

永忠说:“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永忠不认识曹雪芹,却认识跟曹雪芹最要好的朋友敦敏、敦诚兄弟。他读到的《红楼梦》小说,显然是二敦的叔叔墨香借给他的。墨香跟二敦的关系极为密切,叔侄仨经常在一起饮酒赋诗。大家翻翻敦诚的《四松堂集》、敦敏的《懋斋诗钞》、永忠的《延芬室稿》,那就明白了。

永忠说作者是曹雪芹,其实是反映了墨香的意思,也就是二敦兄弟的看法。这还不够清楚吗?至于脂批中指明小说的作者是曹雪芹,这样的批语就更多了。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原始实证材料,证明《红楼梦》的作者确确实实就是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如果连曹雪芹同时代的人说的话都不相信,那就没办法讨论问题了。

第二个方面是版本研究。我们现在拥有十一部早期抄本,它们从不同的侧面显示了曹雪芹原稿的风貌,其中那些丰富的信息可以提供给学人许许多多实证材料,比如像彩云和彩霞问题、秦钟问题、秦可卿问题、二尤问题等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红楼梦》的成书研究就是一种版本研究,是以版本校勘为基础的一种实证研究。

早期抄本上的数千条脂批,是仅次于文本内证的第一手旁证材料,当然应该善加利用。最著名的一个例证,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通过文本考证,指出秦可卿不是病死的,而是上吊死的,曹雪芹对情节设计有所改动。1927年胡适买到甲戌本,上面的批语证明,果然像俞先生所说,秦可卿原本是上吊死的。她跟公公贾珍关系暧昧,被人撞破,就在天香楼悬梁自尽了。

畸笏叟(有人说他就是曹頫)可怜她,命令曹雪芹删改了这些情节。在甲戌本十三回的回前,有畸笏叟的批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庚辰本十三回的回后评也说:“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靖藏本(这个本子在60年代初已经佚失了)的回前评还透露,删去的是“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当然曹雪芹并不情愿删去那些内容,就故意留下了一些“未删”的“刺心笔”。于是,秦可卿形象也就如同雾里的春花了。那些没完没了的争论,就是由此而来的。作品的版本研究、文本考证、脂批分析,三个部分密切相关,它们构成了《红楼梦》成书研究的学术基矗

第三种方法是文本诠释。请注意,这种文本的诠释并不是主观的、随意的臆说,不是像我们讨论一个人物形象,比如薛宝钗、袭人等,你怎么看,我怎么想,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见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永远不会(也不需要)有个什么定论。美国新批评理论家斯坦利.费什宣称,“作者死了”,意思是根本不必考虑作者的本意,如何阐释作品是读者的free。

读者有不同的修养,不同的阅历,接受过不同的道德体系的熏陶,对某个人物自然会有不同的判断。你可以喜欢她,也可以厌恶她,都能讲出道理来。但是,我现在说的文本诠释不是这样,而是客观阅读,客观阐释,尽可能接近作者的创作意图,尽可能领悟作者的本意。

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不该让上帝耻笑。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上帝死了”,其实上帝是永生的,作品不朽则作者不死。认知作品涵义的惟一可靠的客观标准,就是作者的本意。《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我们既然承认他是个伟大的作家,《红楼梦》是部杰出的作品,又有什么理由不尊重智者的本意,而一味地自以为是呢?曹雪芹在小说开篇题诗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是渴望知音的,《红楼梦》的读者都应该努力成为他的知音。作者与读者应当是俞伯牙与锺子期的关系,高山流水,巍巍汤汤。我不认为读者总是比作者更高明,除非读者是林黛玉,而作者是傻大姐。可惜,我们经常看到的景象却是,师心自用的傻大姐、呆霸王之流,堂而皇之地肆意歪曲、糟蹋冰雪聪明的林黛玉的作品,还美其名曰“创造性误读”。

我的主张不是“六经注我”,而是“我注六经”,这种文本诠释也可以纳入文本考证的范畴。有的学者称之为“文学考证”,也可以。我感兴趣的是,从现在的小说文本里边发现一些问题,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些切入点,目的是研究《红楼梦》的成书问题。“一稿多改”和“二书合并”,这两种观点、两派学者,他们尽管针锋相对,意见是对立的,可是你仔细观察的话,不难发觉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是什么呢?就是他们都非常重视咱们现在看到的这部小说中的文本矛盾,都是企图通过解析这种文本矛盾现象来研究《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什么是文本矛盾呢?就是在小说中存在着的一些不尽合理的叙述或描述文字,这里边包括人际关系、人物年龄、场景方位、故事年代、情节进展等诸如此类的颠倒错乱。

我从文学馆网站上了解到,刘世德先生有一次在这里讲琏二爷,好像是“从琏二爷说起”什么的。因为我没来聆听,不知道刘先生具体是怎么讲的。这个琏二爷和宝二爷的问题,就是一个很有名的文本矛盾,很难说清楚的。怎么荣国府里会有两个“二爷”呢?如果一起大排行的话,就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二爷;如果一起小排行的话,也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二爷。

怪就怪在书里就是有两个“二爷”,一个是琏二爷,一个是宝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呢?许多学者试图解释,从各个角度分析,还是没说清楚,无法让读者满意。有些学者从成书过程的角度来加以说明,我认为,从这个角度来阐释或许是比较对头的。我在《红楼梦成书研究》里专有一节《“新宝玉”和“旧宝玉”》,涉及了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翻翻。说来话长,况且刘世德先生已经在这里讲过了,我今天就不展开谈了。

具体到“宝二爷”,他本身就有不少矛盾。大家看过《红楼梦》之后都知道,《红楼梦》的主体故事从十八回的后半回元妃省亲之后,到五十三回的前半,一共三十三回加两个半回,这段故事写了一年的事情,篇幅大概占整部小说的三分之一。

这一年,贾宝玉十三岁。有一些学者为《红楼梦》编制年表,说这是“红楼十三年”,就是按照贾宝玉的年龄来编的。可是,一些学者发现,贾宝玉的年龄有忽大忽小的问题。有的时候他显得比十三岁要大一点。比如二十八回写他跟着薛蟠、冯紫英(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一起拉着妓女云儿去喝酒,唱一些酸曲儿,薛蟠当时还说了一些很下流的脏话。

这里是风月场所,一些男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你要是考虑到贾宝玉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的话,就会发觉故事不是很近情理了。十三岁是按虚岁算的,若按周岁算才十二岁。现在十二周岁的小朋友是什么样子,可能到那种场所去吗?还有三十五回提到一个叫傅秋芳的傅家女儿,已经是年满二十三岁了,贾宝玉从没见过的。他听说傅秋芳还没有出嫁,很仰慕,很喜欢。你说这像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类似于这样的叙述,贾宝玉显得比实际描写的年龄要大得多。

可是,同时你还可以看到另外一副笔墨,贾宝玉好像又很小,比十三岁要校这样的情节描写也很多。比如十四回写他猴在凤姐身上要东西,二十四回写他缠着鸳鸯要吃嘴上的胭脂。还有二十五写他一见了王夫人就滚在怀里,王夫人就摩挲抚弄他的全身。二十四回写邢夫人对贾宝玉也是这样摩挲抚弄的。这更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十三岁似乎稍微显得大了些。因此,戴不凡先生在他的《红学评议.外编》里专门有一节谈到“大宝玉和小宝玉”的问题。我想,这是一个客观的文本存在。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清宝玉和浊宝玉”的问题。“清”和“浊”是相对的概念,“清”是清纯、清净,“浊”是浑浊、污浊。曹植的《杂诗》说:“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曹雪芹“诗才忆曹植”而反其意,贾宝玉宣称女“清”男“浊”,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历来形容某个人满身俗气,就说他是“浊物”。宋人程必的《沁元春》词说:“怪一舟如叶,元无浊物,依然姑射,满载冰壶。”贾宝玉就没少说“须眉浊物”什么的,他自己当然希望能够像女孩子一样清净。贾宝玉形象的主体格调当然是“清”的,是纯净的。

他关心体贴那些女孩子,你看他对金钏儿是什么态度,死了以后还到井边去祭奠她;对晴雯则是一再忍让,甚至迁就她无理取闹。他对待龄官更有意思。龄官画蔷,他自己也在那儿淋着雨呢,却没有感觉,反而提醒女孩子躲雨。这些具有诗情画意的情节,大家当然都很熟悉。

可是,有的时候,贾宝玉表现得就不是这样了。他还有“浊”的一面。比如跟薛蟠到风月场所那类描写,就属于“浊”的一面。再有,尤三姐之死。柳湘莲被琏二爷说动了,打算娶尤三姐了,可是后来又变卦了。柳湘莲听说宁国府的人都不怎么样,有点反悔,他就来问贾宝玉——他们是朋友嘛。柳湘莲说,听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两头石狮子干净,剩下的都不干净。

言外之意是问尤三姐干净么?按照“清宝玉”的特点——“清宝玉”是非常体贴关怀女孩儿的,从来都是为女孩儿着想、为女孩儿说话的,彩云偷了东西,他就为她顶缸——可是这回贾宝玉却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他完全没有帮尤三姐说话——你的未婚妻确实不干净,你愿意娶就娶,不愿意娶拉倒。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结果大家都知道,尤三姐拔剑自刎了。

当然不能说尤三姐就是被贾宝玉杀害的,但应该承认,最起码贾宝玉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帮助尤三姐。你看看司棋后来出了事情,鸳鸯是怎么帮她的。两件事情比一比就明白了。司棋确实跟潘又安有私情,但是鸳鸯就是把那件事情(一般认为那是种丑事)隐瞒了下来,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贾宝玉就不是这样,所以说,他也有“浊”的表现。

你讲“大宝玉”和“小宝玉”、“清宝玉”和“浊宝玉”,有什么意义呀?没别的,就是为了搞清“新宝玉”和“旧宝玉”的问题。简单地说,旧稿《风月宝鉴》里边的“旧宝玉”,他的特点是“大”而“浊”的;新稿《金陵十二钗》中的“新宝玉”,他是特点是“斜而“清”的。咱们现在所看到的贾宝玉形象,主要是“新宝玉”,同时也残留着(或者说遗传了)“旧宝玉”的某些形象基因。那么,旧稿《风月宝鉴》里的“旧宝玉”跑到哪里去了呢?他其实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贾琏。

在《风月宝鉴》旧稿里,“旧宝玉”跟王熙凤似乎是一对夫妻,也就是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后来,曹雪芹依据“旧宝玉”形象改塑出一个“新宝玉”形象,于是“旧宝玉”就改名为贾琏了。这就是荣国府里同时存在两个“二爷”的原因。

听起来蛮复杂,是吧?单是这个问题,就够说上三天两宿的。今天不可能展开谈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翻拙著《红楼梦成书研究》的相关章节。在这里,我只想强调,通过发现和解析作品中的文本矛盾现象,来追踪曹雪芹的创作过程,是《红楼梦》成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法。以下举一些简明点儿的例证,向朋友们汇报一下研究者一般是如何操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