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楠楠:写作手记(1-3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5 01:08:59

                            写 作 手 记(1-31) 

 

                                   张作梗

 

1

 

    一个受孕的词,将生下比它更小的词语。

 

    通常,在我写作的时候,我会不自然地想到天空、春天、时间、月亮、窗户……之类的词。仿佛它们是我写作的催生素。它们有的大而模糊,有的近而具体,但毫无例外,都是我的呼吸可感可触的事物——就着情感的裂变,我开始慢慢捕捉到那些被它们生育出来的词语;这当儿,天地之间,任我行走,一些新生的较小的词语折射出的光线仿若碎玻璃的反光,熠熠刺眼。

 

2

 

    有的人一生找准一个点,踩稳此点,以不变应万变;有的人像猴子掰玉米棒,掰一个丢一个;有少数人,不断更新自我,否定自我,创造自我,通过螺旋运行的方式上升,直至“我”蜕壳于我,又高于我。

 

3

 

    灯啊,你照不远要么是因为你站得还不够高,要么,是你本身还不够亮。

 

4

 

    一个人的写作源头一般有两个:一个是公共写作源头,一个是个人写作源头。公共写作源头因为是大众共享(资源),通常都具有稳定性结构;而个人写作源头则会随着(人的)环境、时间、阅历……的变化而改变,譬若早期的乔伊斯之于布莱克,写《尤利西斯》时的乔之于荷马、但丁。

 

 

    不是文体,是思想改变着一个人的写作风格。思维方式通过思想廓清一个人的模糊面庞。

 

 

    一个写作者,如果不是依赖幻觉,而是依赖现实生活,那么,他的文学理想很快就会被现实击得粉碎。现实只是写作的酵母,惟有幻觉,才能提升写作者的姿势和写作的档次。

 

7

 

    诗从来不是情绪的产物。情绪或许是真实的,但不足以昭示心灵的真相。

 

8

 

    诠释一首诗永远是困难的。趁我还活着,让我试着尽量向一首诗的确切位置靠近吧。

 

9

 

    词语不过是一件外套,意义才是一首诗的身体。有时,无意义正好说明“意义”之必须。那种被无限夸大的无意义不过是对意义的隐性阉割。意义凸显,世界才变得更加坚定和强大。

 

10

 

    我从没有停止过探究我的灵魂——我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我选择了此种而非别一种生活。

 

    肉体不过是装载灵魂的容器,“美与肉体相去甚远。”(普桑)

 

11

 

    写作就是缩小泛化的感觉,就是在生活之纸上盖上呼吸的印戳、心跳的手钤。

 

12

 

    现在是这样一个时代:不是写作者牵引着批评家(亦即文本在先),而是批评家操纵着写作者——写作正在可悲地沦落为被动的工具。

 

13

 

    写作首先要保持心灵的和谐,千万别让外界的纷争来打破它内在的平静。对于写作者来说,惟有宁静能穿透肉体的屏障,看到人生的真实之境。

 

14

 

    冥想有助于净化自我,不致使灵魂放逐得太远。

 

15

 

    我喜欢在半寐半醒的状态下写诗,不一定眼睛非要闭上,但思维一定得处于迷糊与清晰之间。就好像雾里看花,所见的景致也许朦胧不清,但肯定比平素要妖娆、美丽得多。——这或许是因为模糊正好可以打破事物之严格边界而能使其相互勾连的缘故。古人不是早就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吗?

 

16

 

    作为一个诗人,一个语言的炼金术者,他首要的工作不是追寻一个词语的源头,而是祛除这个词在人们使用多年后所强加在它身上的社会功能,使其激活,从而发出它本来应该发出的光和热。

    词是黎明熹微的萌芽;它勾画出大地的坚实轮廓,让天空回到它圆润的弧形深处。

 

17

 

 啊,诗歌中多少飞扬美丽的形象来自天上,而非我们世代栖居的土地!难怪帕特里斯在他的伟大铭言中充满激情地说:在向上飞起时,诗人找到了“他们的基础”。这也正好说明,尽管大地确是给予我们衣食住行的恩爱慈母,我们须臾不可离开她温厚的怀抱,但惟有天空,才是我们精神的后花园;精神恒指向高处,物质譬若肉身,终须归于尘土。

 

18

 

他撇开肉体,长期研究心灵的形象;词语从呼吸中汩汩冒出,像是灵魂生发的最初的胚芽。

 

词语只有扶着形象才能站起来。

趴在纸上的词语是患病的词语。

 

灰尘的形象只有用抹布才能擦出。

 

19

 

时间不过是一双穿在我们脚上的跑松了鞋带的鞋;别怕耽误了行程,弯腰系紧它吧,这样更有利于我们躜足前行。

让时间侧目甚或发怒,而不是尾随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趋。

 

20

 

把诗歌导向简单,以致鼓励、怂恿诗人和受众降低甚或取消写作、阅读难度,我以为是违背艺术发展规律的行为。艺术总要在不断发现的惊喜中才能得到审美的愉悦。如果一个诗人在诗写中刻意寻求反讽、消解等等所谓后现代艺术效果,并以此为借口,将“口水”奉为圭臬,我敢说,他(她)不是故意在糊弄受众,至少也是低估了读者的艺术欣赏能力。

 

21

 

一个写作者一生所做的工作就是如何把自己从众多的书写者中离析出来。

 

22

 

当一个诗人写作的时候,是诗句裹胁着他,带着他在纸上行走,而不仅仅是他——那个所谓的“创作主体”,控制着诗句的节奏、长短和走向。

当他写出了第一行诗后,谁知道这行诗在下一刻会把他带到哪一个下一行呢?

 

23

 

他离开。离别。离去。

他终于又回来了。

站在曾经的地方,他现在看到的已不是原先的景致。甚至从远古的废墟中,他也看见了发芽的小草。他的“过去”逶迤而来,到达并穿过他,通向未知的时辰。

 

24

 

让我学会忘记,学会掏空记忆。让我面对春天的田野,轻轻说出:蒲公英,种子……让我在眼睛的鼓励下,不用画笔,而是直接用心灵,在铺展开去的大地上生机盎然地写生。

 

25

 

太多的失败之作构成了我经年不辍的写作图谱。但失败不是阴影,不是催泪瓦斯,不是绊脚石,恰恰相反,它不断校正着我的行进方向,愈来愈肯定地使我有可能在某一天抵达一首真正的诗歌。

 

26

 

谈论一首诗的有无意义或技巧,我以为是舍本求末、盲人摸象;那样,不仅无助于指涉一首已然生成的“诗”(如果一首诗歌是一个事件),还有可能偏离受众自个最初的阅读方向。诗的本质就是诗,就是火中之火,神迹中的预言——

 

“每首诗都应该是最后一首诗。”(阿米亥)

 

27

 

       阅读当然是必须的,但幻想通过阅读来刺激写作,进而完成写作,那样不啻为缘木求鱼。惟有心灵对自然的强烈感应才能促使写作者拿出手中的笔。心灵是一面没有水银的镜子,不仅能映照出自己的容貌和体态,还能反射出大自然的性情、性格和性别。

 “阅读是早年生活的正常部分,但是对一位诗人来说,阅读的真正作用是发展他自己身上的诗歌肌肉,以及让他看到什么是已经有人做了的(其含意是不应再做,至少我这么理解)。风格的形成,更有可能来自局部的邋遢样本,而不是来自获得前后连贯的文学教育。”(拉金:《个人背景》)

 

28

我们的眼睛从来都不能看见我们自个的脸,惟有借助对面的镜子才能看到。

恰恰是从别处,我们才找到了丢失的自己。

 

29

 

       纵深拒绝表面,表象,表现;同时,也反对一切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轻”。纵深不是企图为事物命名,而是为了恢复它业已被喧嚣遮蔽的本来面目。它抵抗快餐,快速,寻求一种与心跳合拍的节奏。它是从容,是慢,是混沌中的清晰,是清晰中的旷达。

       无疑,纵深需要才情,智慧,但仅仅有智慧和才情是不够的。它还要有准确的方向感,敏捷的抵近姿势,大巧若拙的洞悉力,以及阅历,个性,九死不悔的特立独行。

       但它不是一种故作深沉的姿态,它是作为单个人的对无限广阔生活的全身心的投入,对心灵切入纷繁世界方式的持续认可。与其说它是对物质的皈依,莫若说是对精神质量的提升。因为时空的无垠,注定它的抵达充满变数,——这正是它的活力所在。

 

30

 

一切都是旧的,太阳底下无新事;惟有心灵对诸事诸物的感受(感应),方有可能让我们在熟悉中找到陌生,在腐朽中洞察到新生,在沉默中发现世界的意义。

 

31

 

       当单纯被这个时代嘲笑为“缺少阅历”的时候,一些怀揣所谓“城府”的人正在大肆虐杀善良和童贞。过于夸大的“复杂化”只不过是他们的瞒天术——他们以此来遮掩他们卑鄙的“明哲保身”;一俟傍得或掳得一点“话语权”,他们就不惜沦落为文痞,整天价指手画脚,一副“惟我独尊、真理在握”的跋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