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底士堡演讲 原文:2010年短篇小说综述(胡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9 04:37:17
  
  2010年的短篇小说,总体上质量没有下降,仍然保持着相当水准。就有些作者有些作品而言,又进入了新的艺术境界,表明着一种提升。这是很难得的。习惯上,我们不大容易相信,同一作者,写了几十年以后,还有得写,还能进步,还能翻新。在他笔下,已经出现过上千人物,居然还能写出新面孔,写出生动而丰富的个性。但事实如此。这样,我们就不能不承认,中国的确出现了一批真正的短篇小说家。另外,我们正渐渐熟悉许多新作者的名字。起码在语言方式和叙述上,他们的成熟已不逊色于他们的前辈。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成长起来的?在这样一个年代他们如何会爱上并有耐心去写短篇小说?这都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解释的。不管怎么说,中国,从不缺乏小说人才和文学的热情支持者。只要没有人去限制它,中国的短篇小说就会悄然无声地发展起来,正似“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有才气的小说
  评价小说可以有种种标准,而谈到短篇,有一个标准是重要的,就是看写得有没有才气。这和对待长篇不同,长篇小说有时还需要思想、力量、气概和一些与才气关系不大的东西。短篇短,没有才气就没意思了。
  一个有才气的短篇小说,未必处处都有才气,但一定有些地方显示出来,如这一年里迟子建的《五羊岭的万花筒》。饭馆老板德顺的妻子宋翎长期患有神经病,使德顺和离异女子小豆好上了。小豆有个癖性,对男人凭气味决定好恶,于是闹出一些事件。小说的妙处有几处,如德顺和小豆把客人留下的一支万花筒甩给了宋翎,宋翎每天拿着万花筒看个没完,竟治好了神经病。这情节粗看不经,细想却是妙的。又如,小猫和小豆一起恋上了鸳鸯镜,离了镜子便变得瘦骨嶙峋,重新得到了镜子便重获了生机,也意味深长。要知道这些构思都出自作者的想象,这些想象来无踪去无影,多凭才华。
  魏薇的《姐姐》别出心裁地写小弟弟对姐姐的保护。这弟弟是“这一个”弟弟,又是普天下所有女孩的弟弟;姐姐是“这一个”姐姐,又是普天下所有男孩的姐姐。就是说,作者把个别和普遍混起来写,构思同样巧妙。作品写出了弟弟和姐姐之间难以说清的情愫:弟弟是弟弟,他又是男人,朦胧中觉得自己有保护姐姐的义务;姐姐是姐姐,她该带弟弟,又容易忽略弟弟的实际心情。所以,当弟弟突然像大人一样想管教她时,不能不使她吃惊和啼笑皆非。这种微妙的关系,也许是成千上万的姐姐和弟弟曾经感受过的,却只有作者把它捕捉到了,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同样表现出才气。
  范小青的《接头地点》是作者短篇创作中最幽默也最值嘉许的作品之一,写一名叫马四季的大学生去当村官所遇到的一系列古怪的事情。他先是找不到“赖门头村”,后是找不到赖门头村的赖支书。真支书不露面,只遇到假支书。他作为副支书,没和正职接上头,就糊里糊涂地上了任,在真支书的电话遥控下,开始处理村里一些棘手的事务。最终才搞明白,这个村叫赖坟头村,在村支书的带领下,走上了靠卖坟头秘密致富的道路。作品形成了精彩的结构,由一系列的“找不到”和“没想到”组成,充满间离效果,荒诞中透视现实。这种结构使作者的才华得以充分呈现。
  铁凝的《1956年的债务》也展示了从事短篇小说创作数十年的成熟作家的功力。1956年万宝山家借了邻居李家5块钱,因为穷直到李家搬走还没还上。53年后,父亲临终前,嘱咐儿子去找李家,连本带利还清欠款,了却心愿。万宝山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寻到李宅,却在李宅前却步,放弃了还债的想法。小说以还债为契机,绵延回顾了一个物质匮乏时代普通人家捉襟见肘的生活。作品中父亲节俭异常的生活细节写照,给人留下难忘印象。
  傅秀莹的《花好月圆》表现了作者细腻良好的艺术感觉。作品视角属于一位来自农村的少女桃叶,她在一家胡同里的茶楼做服务员,干着端茶沏水的工作。她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里的幽雅,喜欢来这里喝茶的彬彬有礼的男女顾客,于是,茶楼在乡间少女眼里充满诗意和韵味。而一对恋人突然在房间里殉情,才使她对“花好月圆”的意境有了新的理解。这是一个惟女性才能写出的、通篇用丝线织成、质地柔软光滑的作品。
  好作家总是有才气的,而才气在不同题材的不同作品里得到发挥的程度却不尽相同。即使是上述作家,也不能保证每篇作品都被称赞,就是说,才气是难得的。下面将谈到更多的作品,它们大都仍有才气,但作品更显著的也许是其他方面。
  有人物的小说
  小说都有人物,但小说可以分为以写人物取胜和不以人物取胜,有的作品里人物很强大,作品里人物一般。实际上,以人物取胜的小说比例并不大。我说的“有人物的小说”,是指这类作品。
  一年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有人物的作品是《狗肉老徐》,作者江北。据了解,她2006年开始写小说,只在《短篇小说》杂志上发表过一些作品。但这篇小说十分响亮,人物刻画上可谓出手不凡。小说主人公是研究所里雇用的一名烧锅炉的临时工,名叫老徐。在这个单位里,他是地位最卑微的人物,不上名册,但我们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他与官场上的老手无异,学会了干部间通行的待人接物方式。他本是赵主任聘进来的,对赵主任十分忠诚,到了赵主任临近退休、小杜即将接替之时,他便不声不响地背叛赵主任投靠了小杜。他与干部们最大的不同,表现在对待一条狗的态度上。土黄狗是他养着护院的,但却对它残忍,引起干部们的不满,他则直言不讳道出:“狗在你们眼里是狗,在我眼里就是狗肉。”终于,在得知他要被解聘时,他当着干部们的面将狗杀掉,换来一片惊恐声。作品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震撼力量,产生于对一个独特人物的塑造。老徐的世故、残酷与不近人情,皆因他与干部们有别,他能顾及的只是自己的生存。这个人物几乎可称为是小人物的一种典型,这典型是其他作家不曾写出过的,恐怕作者本人也很难再写出第二个。
  张石山的《苦力》也属于颇为值得称道的人物小说。它是一组素描,写解放初的拉排子车行当,写里面“藏龙卧虎”的各色人物。其中有随傅作义起义的骑兵连长,马刀下砍过不少日本鬼子,但因起义后转业回乡,成为历次运动的对象。有共产党的侦察英雄,抗美援朝中立过大功,由于和朝鲜女翻译发生爱情,被遣返回国,从此受尽磨难;有国民党的虚职少将参议,解放后坐过牢,出狱后连收音机都不敢买,改革开放后有了车坐,自己又偏瘫了;也有车夫这样的人物,曾替少将参议拉黄包车,少将落难了,和他一起拉排子车,他对少将仍很尊重等等。这里面每个人物都颇富传奇色彩,每个人的命运都折射着时代的风云变幻,甚至都可能发展为一个长篇,读来令人嗟叹。这类小说,不是“80后”“90后”作家能写出来的,也不是主要依凭想象的作家能写出来的,充满着深厚的历史感和人生况味。
  刘庆邦的《皮球》中,人物的生动性也与历史变迁有关。当年的范宝明,分到矿上后不愿意下井,赶上矿革命委员会主任爱好篮球,得以发挥特长,在矿上成为远比采煤工风光百倍的偶像人物。但若干年后,他在篮球场上风光不再,堕落为矿上一名混混。这种人物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他们是历史上存在过的一批人,他们在百废不兴、独尊革命的时代成为宠儿,当社会回归正常时,便一蹶不振。刘庆邦的幽默感,在这篇作品里得到较充分的发挥。
  南翔通过一组人物写《世相》,其中有疯狂的歌星、衰年变法的教授、偷过玉米的老板、环保局的嗅辨员等等。他们个性都无疑鲜明,举止则略有乖张,形象便格外突出,恰好契合“世相”之主题。
  此外,有人物的小说中还有石舒清的《小米媳妇》、艾玛的《相书生》等,也值得一提。
  有故事的小说
  故事写得好,也是好小说。故事里当然有人物,不过有时候,烘托人物的主要手段是故事,使故事比人物还突出,就成为有故事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引人入胜,趣味是不会少的。有迹象表明,近年来,小说中的故事有回归并得到加强的趋势。
  莫怀戚的《孪生中提琴》为具有较深厚专业底蕴的文化小说。作者对音乐和中提琴门道的深谙,以及充满诱惑力的描写,使作品仅在知识性上也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而情节把知识巧妙地钩织到一起,赋予了知识以生动的灵魂,通过孪生中提琴的失而复得,细腻刻画了提琴师的曲折心理。这样的小说,存在两个以上目的,写起来很有难度。
  晓苏的《给李风叔叔帮忙》诙谐轻松。李风叔叔娶了比他小20岁的妻子,此后一直忙于满足妻子的各种要求。他不断请当秘书的“我”帮忙,“我”把他妻子办成播音员,推销出500斤香菇,又帮她调进小学任教,但两次都白办了,第三次办成时妻子已和李风叔叔离婚。小说嘲弄了社会上老夫娶少妻的风气,虽无甚高深题旨,但故事很好玩,读时很愉快,也值得欣赏。
  最近发现,凡官场小说也大都是重视故事的,大概由于官场本身常有讳莫如深的氛围。尤凤伟的《空白》写秘书和局长之间发生的事件。缘于防盗,秘书同意在局长办公室安装摄像头,却忘了及时通知局长,使局长出差回来后有一个上午的行动暴露在办公室摄像头下。秘书自知犯了大忌,将摄像头关了又开,拆了又换,并向局长如实汇报,还是不能得到局长的宽宥,惶惶不可终日。以后,竟有人匿名打电话向他购买一盘录像资料,更使他惊恐。最后,他得到高人指点,在电话里假称确有录像资料要卖,谈好条件,事情就获得了解决,与局长的关系和好如初。杨少衡的《酒精依赖》中,一位柳姓口岸办主任常需要在酒桌上搞“深水炸弹”接待上级,一夜突发心肌梗塞死在卫生间里。其实他死前还有救,还能眨眼做简单手势,但妻子就是弄不清他在索要什么。人们猜测他的死与酒精摄入过度有关,而反复调查后发现答案是相反的:他不是死于喝酒过量,而是死于缺酒,死于酒精依赖。两篇作品,情节都是一流的,结局皆出人意料。前者,读者方面是猜不出解决危机的办法的,因为秘书手中根本没有什么可资出卖的录像资料,但危机确因他答应出卖而得到解决,因为对方就此感到安全。后者同样如此:一般读者只会往酒精过量去想,绝不会朝相反方面想。两篇作品都具有形式之美。
  乔叶的《妊娠纹》、王祥夫的《开会》、叶梅的《小马、苹果和打杂的》、施伟的《逃脱术》、第代着冬的《野鸭》等也属上乘。如《野鸭》中,表面老实其实狡黠的“谭鱼头”不动声色,痕迹全无地除掉了仇人,其情节线索被称为“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就不属于虚饰。
  人类天生具有听故事的兴趣,好的情节小说满足了他们的爱好,并带给他们有益的启迪。但写一个真正的好故事,又是非常难的,比不写故事更难。
  有探索和有新意的小说
  小说应该分为两块,一大块是经典写法或传统写法的,该占八成以上,惟其如此,才能维持读者。另有一小块是有探索的,惟其如此,才对得起艺术。探索要像马克思主义,总要和中国实际相结合才能生根,所以往往要试着步来,一点点来,观察受众的反应,又逐渐养育读者,直至推广。
  近些年来这“一小块”的创作就是如此,它们是扎实的、寻求效果的,它们不该被称为“探索小说”,而应该称为“有探索意味”的小说,像蜗牛一样缓慢伸出触角。
  鲁敏的《铁血信鸽》与作者过去的作品相比,增加了一些形而上的意味。在小说叙述的那个单元房里,没有发生俗常的故事,真正发生的事件源于精神领域。当妻子日复一日地沉溺于对营养和身体的照料时,穆先生却望着窗外的鸽子,思考着与肉身无关的问题,直至他肉身腾起,飘然解脱。卫鸦的《天籁之音》有相似之处。两个站在脚手架上的民工,听到的是不同的声音。一为世俗世界的嘈杂,一为来自家乡和天边的“天籁之音”。后者终于脱离了脚手架,以毫无惧意的神情飘了下去。两篇作品都呼唤着精神的飞腾,它们要求读者辨听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呼唤,打破了小说的日常规则。
  常见的生态小说多单薄,失之于环保观念的简单扩张,央金的《心随野蜂飞》得益于叙事的实验,则显得大获异趣。作品从少女央金、蜜獾和响蜜鸟的视角分别叙述,将自然界的和谐写得诗意盎然,营造了童话的意境。央金、蜜獾和响蜜鸟组合成亲密的采蜜伙伴,更烘托起天人合一的氛围。作品写到外来人的侵入和对环境的摧毁,自然激起读者的环保情绪。应该说作品创造了独特的格调,实验也是成功的。
  邵丽的《村北的王庭柱》写得闲散,小说结构也是闲散的。题目是“村北的王庭柱”,却不专写王庭柱,而以王庭柱为起始、为勾连、为归结,通过他对村西北角人物的分别介绍,又以他的人生态度逐一评点,描画了一幅带有哲理色彩的人生图景。这闲散也是一种意境、一种尝试、一种写了多年以后随心所欲的涂抹,却来得分外自如。
  艾克拜尔·米吉提的《风化石带》是一篇优美的散文笔法的短篇,此篇中,故事是不重要的,人物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物生活其中的环境,以及环境中浮现的人物倒影。哈萨克少年艾柯达依随叔叔进山打柴,沿途经过了湿地、山林、河谷,见到了姑姑和姑父,触景生情地回想起水磨坊的主人、畜牧师、牧人等,映照出醉人的、特色浓郁的北疆风情。这是一篇天然无雕琢的作品,表面看并无主题,但通篇灌注有深沉幽远的情感,动人心弦,叙事风度也颇为不俗。
  对于傅爱毛的《换帖》,有人会非常喜欢,也有人会觉得有些离奇。村里残疾的农民刘二拐娶不到媳妇,在村长的说服下换帖娶了一门“阴亲”,从此精神焕然一新;后来村长又要他实际娶一门亲,他却无论如何不肯背叛“媳妇”,乃至为了信守承诺上吊自尽,到阴间相会去了。小说“现实感”不强,但“可能性”圆满,情感逻辑丝丝入扣,其实是一篇有品位的佳作。
  郭文斌的《寒衣》仍是“五月”、“六月”两个孩子的生活感悟片段,以孩子半明半暗的眼光,从成年人熟视无睹的现象中,发现一些从未经过人们深思的东西,写法上为作者独创。
  还有一些作品,虽不能说有很强的探索意味,但新意是浓的,它们都能打开一扇窗子,使我们看到窗外一幅新鲜的景色,使我们感到愉悦。如龙仁青的《鸟巢》、邱华栋的《你觉得我是贼吗》、盛琼的《胡子问题》、鲍贝的《空瓶子》、裘山山的《你的名字我作主》、荆歌的《有个女人叫付静》、陈应松的《祖坟》、陈世旭的《庐山瀑布云》、余德庄的《秋勤的蜜月》、潘灵的《根艺》等小说,这些作者大都经过长期的短篇小说训练,在技巧上愈来愈成熟,作品也越写越有味道了。
  在提到许多佳作后,我觉得该为今日短篇小说创作的形势感到骄傲。我前面的叙述,大体不是按照作品显露的思想意蕴划分段落的——当然不是不可以这样做——因为我认为,应该特别强调一下,看作品应该首先看艺术。它首先是艺术了,才值得我们评论和提及。所以,我在盘点时有意忽略了这样一些作品:它们有着深刻的、方便于大力阐发的题旨,但艺术上并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