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地凛子 通天塔 裸戏:短篇小说《夜空不寂寞》选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06:18:35
  夜空不寂寞

 

                                                                                        ⊙ 陶粲明


    和蓝一合作了一段时间后,大陶第一次请她去吃饭,问她是怎么选择了播音员这个职业的。
    蓝一的眼神有一秒的犹豫,但还是迅速放下了刀叉。“嗯,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想想,大概是上初一那阵子吧,反正离开小学没多久。我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从上课腼腆害羞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整天只要说话就眉飞色舞的人,班主任老师无数次接到其他科任老师对我上课讲小话几乎无所顾忌的投诉,他给我爸打电话,叫我妈来学校,他们都不相信老师说的那个女孩就是我。我在家里,总是闷声不响的。”
    回家当然是被狠狠地教训,但我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上课铃一响,感觉就像打了鸡血,前后左右,过道那一边的,我都能说上话。不过,我成绩好,考试永远在前十名,老师也显得无可奈何。有一次,班主任在上面讲我在下面讲,他又是瞪眼又是清嗓子的,看着我的听众越来越多,他苦笑着,终于为我停顿下来,说要给蓝一同学做职业推荐。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闭上嘴,看着他,他笑眯眯的,说将来呢,有两个职业特别适合你,一呢,是像我这样,做老师——但愿你不会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学生;二呢就是去电台做广播员,进入“职业话家”的行业。
    在全班的哄笑里,我立下大志:一定去当广播员。
    “这不,就成了你的同行。”蓝一重新拿起刀叉,像讲过一个别人的故事后没事儿人似的,又对着盘子里的牛扒开战了。她切割牛扒的样子,还是孩子气地用力,以致右边的肩膀高高耸起,表情变得有点可笑。
    大陶自从和蓝一一起上了午夜倾谈节目后,常常被她逗笑,觉得她就是那种天性快乐的女子,这一回虽然有准备,但大陶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邻座的一对男女侧目。
    他压低声音凑向蓝一,说:“你,可能会比较难嫁出去呀,心高气傲,还是个‘话痨’。呵呵,蓝一同学要加油!”
    蓝一一边嚼着牛肉说真嫩真好吃一边回敬大陶:“不劳你操心!”
    结账的时候,蓝一说要AA。大陶赶紧塞了钱在服务生手里,回头看着一脸认真的蓝一。“你就给我点面子吧,待会儿坐在播音室想着和一个漂亮女子第一次晚餐就是AA吃的,心里会多别扭?一别扭我就会结巴的。”
    哈哈哈,蓝一竟然笑得没有一点章法,很让大陶措手不及。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不夜城,都快零点了,还有那样多的电话在等待打进,还有那样多的人在失眠需要倾诉,真是疯了。
    接线员米米抬手示意了一下,露出一个坏笑。
    蓝一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号码,是杨乐嗲嗲的声线:“蓝一同学,零点30分,‘新柏宁’见,有要事相告,你不来会死人的。”
    蓝一没有发出笑声地抖抖笑着:“这位同学,我正在工作,请不要发出私人邀请,床前明月光。请导播另接一位听众吧。”
    这时,节目时间已经到了,音乐响起来。
    蓝一感觉到大陶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果然,他一边关闭设备一边急不可耐地问:“‘床前明月光’什么意思?”
    “呵呵,就是我会按时赴约呗。”
    大陶作出一个“倒”的样子,紧追一句:“我也要去。”
    “你去凑什么热闹?”
    “谁不知道那新柏宁尽是午夜牛郎,你们女生半夜跑去,太不安全了!带上我这个护花使者吧。”
    “哈,女生在那里才安全,你一个大男人跑去,人家以为你玩GAY……”
    “玩什么?”大陶偶尔流露出的憨憨模样总让蓝一觉得有趣。
    “算了啦,你也不够资格,看人家那些牛郎,个个玉树临风,有棱有角,就你这样?”
    “我怎么了?挣扎一下也有1米73,还有六块腹肌,你看看!”大陶似乎说急了,竟真的撩开衣服想求证一下的架势。
    到了酒吧,杨乐已经在靠角落的位置坐着了,她盯着蓝一身后的大陶看了看。蓝一把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别用这种放电的眼光看他,人家第一次来,要起鸡皮疙瘩的。”
    “干吗带他来,工作伙伴带到生活里,可不是你的信仰。”杨乐瘪瘪嘴。
    “他非要跟来的,说为了我们的安全,就当他透明吧。”蓝一一脸很无辜的样子。
    落座后,酒吧里的音乐已经换成舒缓的夜曲风格。
    “什么事呀你?”蓝一盯着表情复杂的杨乐。
    杨乐又看了一眼大陶,一副豁出去的神情:“今天,陈东喝醉了,打了电话来骚扰,说的那些话,简直不是人,他说给我买了那么多的奢侈品还有金银玉器,没想到这么快就东窗事发被老婆逮着,还没有玩几次呢,本都不够,在电话里跟我喊冤枉呀。”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蓝一愤愤地听着,动情地伸出胳膊抱住哭泣的杨乐。
    杨乐平复了一下心情,花了的脸就不知是笑是哭了。“你猜我是怎么回击这个狼心狗肺男人的?我说你去死吧!本小姐金贵得很,你那点东西折算了人民币还不够玩一次的呢,你就得了便宜偷着乐赶快滚蛋吧。哈哈都是听你的节目学来的。”
    “好!长志气了,来,碰一个!”蓝一说着站了起来。
    大陶赶紧举起手里的啤酒杯。
    但,只见两个女人侧过身来,纵身一跃,把胸互撞了,哗哗直笑,高声尖叫着:“双皮撞奶。”
    再坐下来,蓝一起劲儿感叹刚才那一下是太平公主遭遇了汹涌波涛,感觉真好。“TMD,现在的男人,真不识货。”
    什么嘛!大陶有点不自在地低了一下头,嘀咕一声:“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变态。”
    话音未落,杨乐的左勾拳就重重落在了他的右胸上。“不是变态,是超级变态,不许说蓝一的坏话!”说完,又抱住蓝一哭起来。“还是很难过呀蓝一。想想自己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哪里是我自以为是的爱情,简直就是狗男女呀。”
    “别难过,”蓝一灵光一闪地眨巴着眼睛,“给他家里拨个电话。”
    “干吗?”杨乐一边抹泪一边问。
    “用他的手机。”蓝一指着大陶。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女人。蓝一捏着的声音变得很怪异:“陈东在家不?我是丽丽呀,你帮我问问陈东这该死的,我都怀了他孩子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和那个母夜叉离婚呀。”大陶夺过手机,大叫:“太过分了……玩笑也不能这样开的!”
    蓝一看着有点恼的大陶,冷冷地:“没人叫你来。”
    大陶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
    “不要冲着蓝一这样叫,你可以走了。”杨乐的脸被泪水弄花了,看上去有点滑稽,“你们男人懂什么!”
    大陶有点蒙,他的确不懂,这不是他熟悉的蓝一。他冲到酒吧门外,迟疑了一下,在台阶上坐下来,突然觉得很需要一支烟。
    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除了闪烁的霓虹,还有在门前排队等客的的士,其他一切仿佛都沉静下去了,而他的心却混乱着。这样的时刻,人难免会想到一些哲学命题,关于生关于死,关于亲密和疏离,关于爱……想到这个字的一瞬间,大陶自己吓了一跳,但,心却慢慢安生了。为什么这样?他没有细想下去。
    两个女子相携相扶脚步不稳地晃了出来,大陶赶紧冲过去想搭一下手,却被杨乐劈手打开:“离远点,别一副委屈的正人君子样,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
    看着的士载着她们扬长而去,大陶不禁苦笑了一下:“我算什么正人君子嘛。”
    而两个人在节目里再见面,都是一派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镇定,大陶心里琢磨,这蓝一看上去小女生模样,甚至带着微微的天真味道,没想到,心事藏得这样密实,不露一点痕迹。不知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心机太深。
    午夜的倾谈节目,接待的很多都是失意又有点矫情的男女,他们在电话里说自己的一段恋情,往往不是要得到一个答案,更多的,是寻求一个安全的垃圾筒,把感情的垃圾抛出来,以求天亮后意气风发人模人样地出现在别人面前。
    只是节目做了一段时间后,找蓝一支招的人,特别是女性,没来由似的渐渐多起来。这令大陶很不解,台里的策划们也在笑,说再这样做下去,只怕会做成婚恋指南了。
    那天,又是快结束的时间了,一个有点甜腻的女声过来,说有事要问蓝一姐。大陶常为此嗤笑,说人家一定以为你蓝一是个老姑婆,上来就是“蓝一姐”,我看这些电话里的女人估计个个都是蓝一她姐还差不多呢。
    女声开始有点支支吾吾,蓝一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显得特别耐心:“慢慢说,不着急。”
    女声说她和大学时的初恋情人的恋情死灰复燃——老套至极的桥段。他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但他说还是最爱我,我知道这是托词,只是我心里也留恋他,愿意这样和他在一起。我知道蓝一姐该骂我傻死了吧。
    蓝一轻轻安慰她:“爱情,是没办法的事儿,傻也是可爱的,我骂人,常常是因为我心疼爱情里的女子。”
    女声急切地澄清:“不要紧,我们知道你的心。我们都喜欢听你骂人。”
    蓝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大陶,眼睛闪闪发光——让大陶觉得现在很少能见到这样亮晶晶的眼睛了。
    女声继续:“我要跟你说的,是一个场景,想听听你的意见。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时间吧,他带我去酒店过夜,欢愉之后,他仰面躺着,竟跟我说他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知道他心里有我,也知道他常和我来往,但还是不愿离开他,甚至劝他,说正在为仕途打拼的阶段,离婚对他也不利,真是个好女人呀。
    蓝一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的惊骇,他语气里那难以掩饰的得意。我觉得这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可怕,在这个时候,这样对着我毫无顾忌地谈另一个女人,他难道不知道这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羞辱。我算什么?这个时候,躺在他的身边??而他口口声声说爱我!
    “我不是要声讨什么,蓝一姐,我只是想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大陶无奈地笑了,轻叹:“又是如果。”
    “你是怎么做的?”蓝一没有去计较那个“如果”。
    “我沉默,然后起来去冲洗,然后,我发现自己很难再回到他身边。”
    “嗯,我会怎么做?嗯,让我想想。”广播里有了五秒的空白。大陶感到似乎夜里所有的车辆行人都停滞了,人们都竖起了好奇的窥探别人内心声音的耳朵,都在等待一个声音。
    蓝一说话的语速突然变得缓慢,好像那个场景她正在经历一般。“我会站起来,用被单先裹好自己,然后,对床上的那个男人说,请你不要跟我提你的妻子,那对我是个耻辱,就像你跟她提我一样!我对你和她的生活毫无兴趣,我对她也没有好奇心和了解欲。如果我们没有肌肤之亲,我可以忍耐并沉默。但现在,我们可以散了,你回到那个好女人的身边去吧。我永远也不会有她那样的病态的大度。
    “然后呢?我穿好衣裙,走在午夜无人的城市街头,看一看天空那一轮明月,我要来一个深呼吸,对自己说:TMD,我就不信凭我如花似月的容貌,1米64的身材,会做不了一个处男的首任太太。然后呢,回自己的寓所倒头睡觉。”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静音,蓝一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我又胡乱发挥了,是不是暴粗口了?惨了……领导又要扣钱了。”
    大陶憋着笑,指着耳麦,示意她。
    那个女声的娇笑让两人松了一口气:“蓝一姐,你真是魔女呀,我就是身高1米64,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范冰冰呢。听你的节目,就是爽呀,解恨,过瘾。”
    大陶终于忍不住插话:“蓝一姐就是女人需要的魔女呀。”他看看蓝一,觉得这个女子有一种天生的魅惑力,那些混乱的语言到了她那里,全都是真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有抚摸她黑漆漆的长发的冲动,但看着她正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那片刻的安宁又像还没有从刚才自己设计的场景里走出来,他忍住了。他迷惑,此时眼前这个面孔干净温情的女子,偶尔眼神里有易碎感情的女子,到底是谁?
    他看见,一行泪水从她光洁的脸上滑落:“蓝一?”
    “没事儿。”她摇摇手,对着麦说了最后一句,“我相信,这世间,好男人多的是。”
    在大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蓝一所说的好男人之前,他变得有点坐立不安,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
    那天,他约了杨乐。
    开场白绕了大大的一个圈。
    杨乐还是那副北方女子的爽快劲儿。“我知道我和你是擦不出火花的,要我做什么?看在你是蓝一搭档的分上,尽管说。”
    大陶沉吟半天:“你看,我和蓝一,嗯……”
    “怎么了?”
    “我想接近她,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好像都会被她轻轻推开。”
    “你?爱上她了?”
    “我不确定,”大陶悲壮地双手紧握,“反正,看见她,才心安。特别想亲近她。但当你觉得她像猫一样温柔一样需要保护时,她会在眨眼间变成刺猬,竖起所有的刺,让你无法靠近。”
    杨乐摇摇头:“真服了你们这些学中文做情感节目的人,简单的事儿越说越复杂。你了解蓝一什么?为她做了什么?”
    “我请她消夜,每次节目后,带她去吃糖水。”
    “那是工作的延伸,不算。”
    “还有晚餐,我也常约她一起吃,我自己做饭,带便当给她,她对吃很随便。不过,她总表现出不喜欢占便宜的样子,会回请,也会带吃的给我。”
    “那抵消了,还是不算。”
    “两个月前我贷款买了车,就想上班能载她一程,那么晚,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可她坚决不肯搭我的顺风车,坚持自己骑单车,说是锻炼身体。我觉得,她对我始终有防备。”
    “还有,我把自己从记事起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事都给她讲了,我想跟她分享我的生活,而她,从来只是听,最多讲讲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事,她对成长的整个岁月永远三缄其口,我一无所知,我觉得,她是一个巨大的谜。”
    杨乐沉默良久问大陶:“你要是对这个谜好奇,那就不用知道了;你如果是真的爱她,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了解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我不会告诉你什么,因为,我是她最信任的朋友。哦,还有,你可以不爱她,但请不要伤害她。”
    “久站不走,就有坐下的一天。”大陶嘟囔了一句。
    “什么呀?”杨乐不懂。
    “哦,是蓝一喜欢的那个安妮·普鲁的小说里的一个故事里的话,说得励志点,就是只要有耐心有恒心能坚持,就能达到目的吧,呵呵。”大陶解释着,“就是写《断臂山》的那个呀。”
    杨乐忍不住笑了:“看来,你还做了不少功课呢。”
    一周后,蓝一接到台里的通知,说大陶请假了,竟请了十天,让另一个主持音乐节目的主持人来代班。
    主任跟蓝一说大陶请假的理由——他要进行一次长途的旅行。
    蓝一没有多问,她愿意相信事情就是她看到的样子。
    结果,代班主持每天几乎处于闲坐状态。因为电话打进来,都指名道姓找蓝一。
    第三天,一位男士在电话里问蓝一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好。
    蓝一说:“谢谢关心,我挺好的。”
    那位先生坚持:“这两天听收音机,觉得你的声音里多了一些疲惫,还有一点点焦虑。也许是大陶请假的缘故吧。”
    “哦,和大陶没有关系。”蓝一赶紧撇清的语气,“也许,每个人的情绪都有低潮时期吧。”
    “也许吧,”那位男士叹息了一声,“有时候,和一个人的关系,我们自己是不太清楚的。”
    啊?蓝一一听就有点恍惚,好在,节目要结束了。
    回来坐在寓所的阳台落地玻璃门前,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蓝一捧着一杯沉浮不定的绿茶,慢慢喝着,音箱里放着林忆莲的《飞翔》:

    沉默的树呀,它们在黑夜默默成长。孤单的花啊,在黑夜悄悄地绽放。雾气在夜色中四处飘荡,我的影子也匆匆飞翔。孤单的人啊,它们的黑夜寂寞漫长……

    很多的夜,都是这样坐过去的,一个人。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不知道大陶这次去了哪里,他是去旅行吗?为什么走得那样的突然和神秘,连和她打个招呼的意思也没有?当然,他为什么需要和我打招呼。蓝一兀自笑了一声。
    蓝一看着在室内柔和灯光下闪着洁白光彩的阳台上盛放的茉莉花,它们默默开放静静生长,不知它们是否也有灵魂和飞翔的想象翅膀?看似安静的,却天涯海角地去了。
    电话响了。蓝一转身接起,是大陶。
    “蓝一,还好吧?要早点休息。白天再喝绿茶,晚上喝了又睡不好。”
    “嗯。”蓝一点头。又笑起来:“你,不是去相亲了吧?”
    “哈哈,”大陶乐了,“差不多,回去告诉你。记得要吃三顿饭哈,漏吃了我回来会发现的。”
    放下电话,蓝一忽然有点迷糊了,他跟她说话的语气,怎么这样的亲密了?而她,竟然才反应过来,好像两个人通话的时候,彼此都没有觉得异样。这样想的时候,蓝一内心有了连她自己都不易觉察的恐慌。
    等他回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他?蓝一啜饮了一口茶水,还是不去想吧,太多的事情,答案都不在意料之中,想也是白费力气的。
    这段时间的城市总是下雨,蓝一坐在播音室里,外面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沿着巨大的玻璃窗滑落,路灯被茂密的芒果树遮掩着,显得昏暗不清。
    大陶的声音把蓝一走神的眼睛拉了回来:“听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大陶,我休假回来了。”
    蓝一恍然觉得他离开了好久,而他在这里,给人莫名的心安,那种恣意盎然的思绪和嬉笑怒骂的表达又重新回来了。
    那个1米64的冰冰女孩又打来电话,说还是无法忘记初恋情人,很煎熬。
    蓝一告诉她:“忘记后才能继续才能再开始,所有的伤痛和爱恋,都只是个时间问题,你可以约了好友一起出门旅行一趟。把最难熬的时间过了,你就会无往而不胜。亲爱的冰冰呀,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也绝对不缺好男人,等待是必要的,耐性是必要的——为了一个真正美好男人的出现。”
    大陶听着竟忘了自己应该适时介入了,任由蓝一像劝小妹一样说下去。也许是十天没有做节目,有了短暂的思维短路。
    收拾背包准备离开时,大陶说:“蓝一,去你寓所喝杯花茶好不好?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叫上杨乐。”
    蓝一看着背着大背包进了播音室的大陶,出乎自己意料地点了点头。
    大陶骑着自行车载着蓝一,很快就到了住所。
    脱鞋的时候,大陶说:“我担心袜子会有味道,等一下。”他坐在门口的地上在包里翻了半天。“还有一双干净袜子,换了再进来。”
    蓝一笑着递给他一只保鲜袋。“脏袜子装着吧。”
    电热壶很快烧开了水,蓝一拿出一只高高的玻璃杯,把玫瑰和茉莉花放进去,冲好后递给大陶。“抓紧宣布你的相亲结果吧,要我当伴娘?明天台里是不是要搞个仪式?”
    大陶把水杯放在杯垫上,说:“我去了河北。你的家乡。”
    “不,我是天津人。”蓝一坐在藤编的垫子上,语气里有了警惕。
    “我也去了天津。”大陶坐在蓝一面前的地板上,眼神没有躲闪。
    “我去天津见了你的父母,还有你在河北的高中老师。”
    “你想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蓝一“腾”地站起来,捧着茶杯的手开始轻轻抖动,“你以为你是谁?有这样的资格去了解别人的身世?”
    房间里这一刻有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安静。
    “我想知道所有,因为对于我,你已经不是别人。”大陶想伸出手接过蓝一手里的杯子,但杯子掉在了地上,水溅起来。大陶有点慌了,俯下身去慌乱地擦。“没有烫着吧,蓝一?”
    蓝一跌坐在垫子上,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是的,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爱上了我的高中老师,那个男人。他帅气、博学,他说他爱我。可是,那天,他妻子来学校,把我从教室里拖出去,打倒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踢呀,踢呀,他就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如果不是杨乐发了疯一样拿着一把厨房的菜刀出来逼退那个女人,我想也许我会死的吧。”
    “是的,因为这件事,在我们那个小城市,我的父母都呆不下去了,我们全家都迁去了天津姑姑那儿。杨乐来天津陪我去做的手术,拿掉那个带给我罪恶感的胚胎。我就在那儿读完高三考的大学,其实,我原来最初的理想,是当一个老师的。最后,我选择了播音。我觉得自己不好意思站在讲台上。觉得自己是那种见光就会死的人。躲在播音室里,我才有安全感。这就是我的故事,已经尘封了的往事,大陶,你都知道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是要来跟你求证这个故事的,蓝一。”大陶抓住蓝一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你说的往事,我已经都了解了,我不是为了满足偷窥欲也不是好奇心太重,我只是想走近你。这是一个伤口,外面结了痂,里面却并没有痊愈,需要把伤口坏了的组织挖掉,这样才能彻底好了,你要展开新的生活,就像你在节目里劝说别人的那样。”
    “我做不到,大陶,我一想到那个男人一言不发的躲闪神情,还有那满城的流言蜚语,就只有绝望。”蓝一推开大陶的手,“你不用管了,不用费这样大的心思。我其实不相信,所谓爱情。”
    “傻死了你,”大陶把蓝一沾在面颊上的湿濡的发丝轻轻拨开,“蓝一呀,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个把人渣?再说了蓝一,我可不希望听众们知道那个给他们做感情顾问的专家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
    “你走吧,”蓝一打开门,“也许,某一天,我会相信你。也许吧。”
    走在路上,大陶忍不住问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去对待蓝一是否真的正确?他没有把握,唯一令他释怀的是,他肯定自己的感情,他能感觉到这十几天的行程里,每天都在不断向蓝一靠近。
    《午夜倾谈》节目开播一周年时,台里做了一个策划,请了一个心理学的博士在书城搞一个“幸福在哪里”的讲座,在广播里做了些宣传,但大陶和蓝一都觉得他们这个栏目多半是隐私的东西,当事人一般不愿意露脸,所以,对讲座的被关注程度不敢恭维,再说,广播本来就是以声音为主的交流方式,让主持人见光是死是活很难说。
    周末的傍晚。讲座前,书城北面的台阶上就已经坐满了人,让策划的人稍感得意。讲座进行了一个半小时,讲座后有一个交流时间,蓝一问大家有什么需要跟博士探讨的,抓紧了。
    人群就有些骚动。一个男士站起来,接过递过去的麦。“今天第一次见到蓝一,呵呵,一直以为你是个像巩俐那样巍峨的女人,没想到,你这么江南。”
    “给我,给我。”一个女孩在拼命举手示意。话筒没有传给她,她就从台阶上自顾自地跑到蓝一面前。“蓝一姐。我是那个冰冰妹,你看,那是我的新男友。”她手往台阶的高处指去,一个高大得体的男子冲她们挥手微笑。“我们已经打算结婚了,到时候会邀请你的。”
    蓝一笑着,开心不已:“真好呀。看到你幸福,替你高兴。不过,你曾经的小秘密不一定要告诉他,有些男人心里承受力比较弱。”
    “这样呀,嗯,我听你的。其实,我今天就想问你这事儿呢,你真是魔女一个呀呵呵。”冰冰妹孩子气地使劲点头应承着。
    大陶对着人群感叹:“还是蓝一的‘蓝粉’多呀。大家有什么要跟博士提的问题吗?”
    又一个男士的声音:“大陶,我很奇怪,你居然没有爱上蓝一,她的声音,我觉得听久了就会着迷,原来我还以为她也许长得比较含糊,都说长得漂亮的都在荧屏上嘛,今天才知道,声音与众不同的人也可以这样好看。”
    “今天的主题不是我们两位主持人啊,”大陶躲闪了一下,“欢迎大家就自己的问题多提问。至于我和蓝一,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爱她。”
    人群里发出一阵“噢”声,蓝一也从冰冰妹的热乎劲里回过神来,她看着大陶。很长时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避口不谈感情与生活,只是如常地工作,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我注意到了,蓝一后半年的节目里,对待很多感情受伤的故事处理起来已经温和了许多,而且,声音里也有了阳光,有了一种温暖的味道了。是不是因为大陶呢?纯属猜测啊。”这是一个长发遮脸的女子,轮廓不是特别的清楚。
    大陶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一位细心的听众呀,堪比心理学博士。我们的台里有规定的,也是‘潜规则’,如果同时主持一档清谈节目的两个人是恋人,就会调开一个,以利于工作开展。如果,这个节目只留下我和蓝一其中一个了,大家可以再猜测。”
    下面又响起了笑声。
    “蓝一在节目里常为大家的恋爱婚姻想法子献计策,唱着单身情歌也能出婚姻的主意吗?蓝一是不是有一本葵花宝典呀?”提问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干净的白衬衫,整洁的袖口。
    蓝一笑笑:“说一句糙话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真正在围城里摸爬滚打过的过来人,哪敢开口说婚姻呀?怎么都是错嘛!只有我们这种看过听过想象过的,指导起来才能做到天马行空又抓得住七寸吧?无知者无畏啊!”
    下面的笑声就更厉害了。那笑声里,充满了善意的懂得。
    活动结束后,书城里还在人头攒动,大陶把蓝一从围堵中救出来,送她回去,书城离蓝一的寓所比较远,他替她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小叶榕繁茂的枝叶密密遮挡在人行道上,春日温暖的夜风吹在脸上,湿润而感性。
    “真的喜欢这样的晚上,蓝一,很多人说这是一座流动的城,生不了根,但我却觉得,这个城市,值得为这样的夜晚,留下来。”大陶做了一个深呼吸,看着身边安静行走的蓝一。
    “嗯,像今晚一样,让人发现,这个看似尖锐浮躁的城市,其实,有着格外柔软的内心。”蓝一不做节目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丝不明显的沙哑,有种特殊的质感。
    路上,蓝一接了杨乐的电话,杨乐在电话里说晚上的现场节目有内线给她报料,说男主持人向女主持人表白心迹了。
    蓝一被大陶伸手拉了一下:“小心,台阶。”
    “没有什么了,别道听途说,都是节目需要而已。”蓝一轻笑着,“你别听风就是雨的。”
    “唉,怎么说你们?这样下去,只怕头发白了还在红荔路上散步呀,有点实质性进展行不行呀?姐姐我都急死了。”杨乐在电话里放大了音量,“你妈妈对我有交代呀。”
    “呵呵你快点搞定自己吧,别为我瞎操心了。”蓝一挂了电话。
    两人默默地前行,但心里似乎都饱涨着一种喜悦,一种等待后终于澄明静好的喜悦。
    “今晚那个博士不停地强调那些寻找幸福的方式,我看他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幸福哪需要什么理论和逻辑。像现在,在春天的夜晚,你在我身边。就是了。”大陶把自行车停下来,看着路灯下脸上打着树叶阴影的蓝一。
    两个人,在黑夜里,在身边车流依然如织的黑夜里,静静站着,很久很久。


 

 

(选自《南方文学》2010年第6期。作者简介:湖南人,久居深圳。教书为业,业余写作。已出版文集《今夜,有暗香浮动》,写专栏。文字散见于报纸杂志。爱读书、旅行、美食、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