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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8 21:34:28

怀念蓝花碗

曾小春

 

每当我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童年那只蓝花碗,耳边就会响起哐啷啷的瓷响。

那是蓝花碗摔在地上发出的碰撞声。

在我童年的怀想中,蓝花碗中是家里最大最美的一只饭碗。它原本不是我家里的碗,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多次猜想它的来历。在我们家乡,那时的一般人家往往只有两、三桌人的凳桌碗筷,每逢婚丧嫁娶需要宴请多桌客人时,不够的就要向街坊邻居借了。虽然借的时候总会作些记号,但归还时难免会出些差错,特别是碗筷这样的小物件,东家一只碗还给了西家,或西家的到了北家,是常有的事,大家也不以为奇,也不大方便去询问查找。也许,那只蓝花碗就是这样流落到我家来的。此外,我们那里还有这样的习俗,客人可以把吃不完的或者不想吃的菜肴夹放在餐桌上,等宴请结束时,就用一只筷子将留下的菜串连起来,擎在手里带回家去,要是留的菜较多,就向东家要一只碗来盛,这样碗筷随菜带走了,菜吃完了装菜的碗筷却往往忘了归还,而成为自家的器皿,东家也不便因为丢失了几只碗几双筷而去寻找。总之,蓝花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我家了。

我们发现它时,眼睛一定是贼亮贼亮的,因为它是那样地大。虽然它比我们家吃饭用的土碗大和美,但我们对它感兴趣的是大而不是什么美。它比土碗瓷白,也更细腻,碗肚上还勾勒了几笔粗糙浓淡不一的蓝花。它的确比家里的土碗美多了。但我们看中它的绝对是它的大而不是它的美。它比土碗大出一圈沿。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即使是收获的季节,也不能放开肚子吃餐饱饭,母亲具体规定了每餐吃饭的碗数,一般是早晚一碗,中午两碗。特别是青黄不接时,早晚都喝稀,只有中午那餐才能吃上一碗米饭。这样碗大碗小就很关键了。蓝花碗便成为我们吃饭时争夺的焦点。我们指的是姐姐和我,弟妹们那时还小,还不具备争夺的条件。

但蓝花碗似乎总在捉弄着我们。全家的碗层层叠叠累成一个鳞次栉比的圆柱体放在壁橱里的时候,因为蓝花碗最大,便被压在了最底层。它好象一幢高层建筑的基础和底座,承载着大厦所有的重量。但它是那样的坚实可靠,又是那样的亮丽夺目。那时,我总是气恼地想,它为什么老是被压在最下面呢,就象旧社会的贫下中农一样。我为它愤愤不平着。当然,关键是这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使用上的麻烦呢。如果你要拿它来用,那你就必须将压在它上面的那些碗高高地举起来挪开,才能将它从中分离出来。这对于当时才十来岁的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有一回我偶然发现,姐姐洗完碗后,将那只蓝花碗层叠在最上面。它是那样的突兀和硕大,就如一朵开放在枝头的古怪的花朵。它摇摇欲坠地倾转着,与它底下的那只更小一点的碗发出轻微的瓷响,把整个碗筒都摇动了。姐姐双手抖抖地护在碗筒的两侧,生怕它们会倒塌下来,又分明希望它们能够安定下来。我狡黠而会心地笑了,知道姐姐将蓝花碗放在最上面的用意。如果蓝花碗是在最上面,那么,吃饭的时候,一探手就能轻而举地得到它了。可惜,蓝花碗放在最上面危及了所有饭碗的安全,最后姐姐还是无奈地将它放回最底层。这样,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拖拖拉拉的,希望最后去取碗,这样,上面的碗被一个又一个地拿走了,蓝花碗就象一朵水莲花浮出了水面。

为了将蓝花碗抢夺到手,我们真是费尽了心思。每当母亲还在灶台前炒菜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站在了壁橱的两边,心照不宣地窥视着对方,谁也不想先去拿碗,担心自己去搬离上面的碗时,被对方乘虚而入,抢了那心仪已久的蓝花碗。抢到了它,就意味着你这能够比别人多吃一些,吃饱一些。

母亲看见我们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就问你们发什么呆啊,也不知道把碗筷摆好在饭桌上。我们也不理。母亲做好了饭菜,就自己动手将整筒碗从壁橱里端了出来,把碗铃铃啷啷地分布开来,桌面上就象是盛开了一朵朵花一样。

当母亲将蓝花碗灿然“开放”时,姐姐和我不约而同地扑了上去,去抢那只梦寐以求的蓝花碗。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有时甚至扭打起来。母亲恼了,一把夺过蓝花碗,手一飞扬,一阵风响,蓝花碗如一只鸟似地从门里飞了出去,接着,一声心惊的瓷响,之后,是无边的沉寂。我们呆在那里,悲伤从心头冉冉升起升起再升起,眼泪象一颗颗早夭的青果涩涩地被风吹落了。我们心想,那么亮的响声,蓝花碗一定是粉身碎骨了。但母亲仍然生气着,我和姐姐不敢出门去寻看心爱的蓝花碗,只是用眼睛凶凶地看着对方。吃完饭后,母亲喂猪去了,我和姐姐呼地蹿出门去,发现蓝花碗静静地卧在泥地里,捡起一看,蓝花碗竟是安然无恙。我们欢快地将它捧回屋里,虔诚地洗尽它身上的泥沙,心里充满了庆幸与喜悦。这之后的几天,我们都没有去动蓝花碗,担心触怒母亲。但我们到底还是抵挡不住心中的诱惑,争夺战最终爆发起来。结果,母亲又一次将它扔到了门外,那哐啷的瓷响再一次惊心动魄。但奇怪的是,它还是没有碎裂。这样再三,母亲也觉得好笑起来,直说这是只怪碗。我和姐姐得意地挤弄着眼睛,似乎蓝花碗的不碎,是我们施用了什么法术。

但没过多久,这只母亲摔不碎的蓝花碗还是碎了。它是在姐姐洗碗时无声地碎的。它碎成了两爿,就像一朵败落的花朵。我们都有些傻了,痴痴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从姐姐手中端过破碗,托在手中端详着它。这才发现,那条粗大的裂痕,一半是旧的,一半是新的。这是我们无休止争夺和母亲再三摔打的结果。如今,它如一朵硕大的玉兰花悄然败落、香消玉殒了。泪水顿时弥漫了我的双眼,豆子似地从我粗砺的脸颊滚落。但我仍不死心,把碗的两爿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竟然严丝合缝的,看不出任何破绽。我破涕而笑了。姐姐用手指羞了我一下,说它破了,没用了,扔了吧。我不肯,我说,它看上去不还是好好的吗。说着,就把它放在灶洞上方的高高的台上,它还是没有分裂开来。看上去还是那样的完美无缺。片刻间,它发出沙地一声轻微的瓷响,颓然地裂翻开来,滚落成原先的两爿。我真有些急了,我不喜欢看它破裂的样子,我爱它的完好无损。我扑上前去,再一次将它合上,可刚一松手,它毫不犹豫地分裂了,我哪里甘心,又去拼凑它,那条裂痕发出粗糙凄厉的啸叫,声音令人心悸。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那两爿破碗再也不愿合拢了。姐姐说,你合住它,手不要松开。只见姐姐从锅里掬来一捧水来,漏入碗中,之后就让我将箍在碗外的双手松开,那碗竟然合住了。姐姐说,别动它了,就让它那样吧。于是,它就倨立于高高的灶台,发出细腻柔和的瓷光,令人心驰神往心旌动摇。

母亲回来了,看见蓝花孤傲地立在灶台,以为姐姐忘了放进壁橱里,便伸手去拿,碗重新破了,里面的水顺着母亲的手臂淋淋沥沥地洒落下来,不知为何,我们都失声尖叫起来,好象是被开水灼伤了似的。

母亲看了我们一眼,喃喃地说,这下好了,省得你们争来争去的。说着,就将蓝花碗的两爿扔在门外的墙跟下,叮呤一声,在阳光里发出晶莹伤心的瓷白光芒。

这以后,出门时,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它一眼。取碗吃饭时,我和姐姐总会怪异地瞅对方一眼,同时会心地一笑。随着蓝花碗的消失,我们失去了争夺的对象,只好盛饭时拚命地用饭勺压低着碗里的饭,想以此多装一点。

夏天到来,院里的丝瓜在烈日和蝉声中绿了长了。母亲就扭扯下一条,蹲在门前的石阶上,顺手捡过墙下的蓝花碗的一爿,在手中看了看,觉得大了,就往石阶上一敲,裂成两块,觉得还是大了,又敲,就碎成了几小爿。母亲拾起其中一块,咝咝地刨起丝瓜来。又有一次,饭桌有些偏动,大家都低了头在地上看,想找一个物件将桌子垫平。我想起了蓝花碗的碎片,就跑到门外捡了一块回来,实实地垫在桌脚底下,稳稳的很。

最后,蓝花碗没有了,连同它的碎片。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忘不了它,耳边时常响起它被扔在门外的声音,它瓷白的光芒如少女洁净的牙齿在我的记忆里闪烁。于是,蓝花碗便成了我对童年的一种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