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联盟蛮王特效皮肤:56位唐朝诗人的心路历程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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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唐朝》:56位唐朝诗人的心路历程

 

第一辑:初唐雨

01、王 勃:海内存知己
02、杨 炯:春气绕兰心
 03、卢照邻:幽忧长年悲
 04、骆宾王:曲项向天歌
 05、李世民:帝王弄翰墨
06、王 绩:策杖寻隐士
 07、陈子昂:感叹何时平
 08、王梵志:白话警世人
 09、杜审言:恃才且疏狂
 10、宋之问:问君因何死
11、上官婉儿:摇笔风云生

第二辑:盛唐风

12、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13、张九龄:孤鸿海上来
14、贺知章:风流贺季真
15、吴 筠:九龙升云网
16、郑 虔:丹心一寸灰
17、孟浩然:隐者自怡悦
18、王 维:人品盈如月
19、李 白:醉里乾坤大
20、杜 甫:忧端齐终南
21、王昌龄:冰心在玉壶
22、高 适:倚剑对风尘
23、岑 参:负剑出北门
24、王之涣:欲穷千里目
25、崔 颢:谁乘黄鹤去

第三辑、中唐云

26、颜真卿:热血铸真卿
27、张 继:夜泊枫桥畔
28、韦应物:今年学种瓜
29、钱 起:曲终人不见
30、孟 郊:久病蚌成珠
31、韩 愈:贤者唱古声
32、李季兰:相思渺无畔
33、白居易:千里故人心
34、薛 涛:妾住浣花溪
35、柳宗元:独钓寒江雪
36、刘禹锡:应不向秋悲
37、李 贺:何当金络脑
38、贾 岛:僧敲月下门
39、杜秋娘:莫惜金缕衣

1、 王勃:海内存知己
公元676年秋,年轻的王勃乘坐一艘船,前往当时的交趾(今为越南境域),看望他的父亲。他和父亲已经许久不见,虽然同朝为官,然而父子却是天涯海角,相居千里。数年不见的父亲大人,不知须发又愁白了多少,王勃的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愧疚。
南中国海,干净而纯洁,在阳光的照射下,时而碧绿,倏忽深蓝,美不胜收。王勃坐在船头,心事如浪,随波起伏。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随着时间的推移,风波也已渐渐平息,王勃的心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净,船儿劈波斩浪,如一尾鱼,在大海的深处游弋,他从这暗藏激流的旋涡里,读到了跌宕和搏击;也从这汹涌澎湃的浩瀚里,读到了磅礴与激情。
这个聪明过人的年轻人,并不知道,一场暗流,正从海底悄悄升涌。危险正在无声地逼进。
为了这次相见,王勃准备了最为得意的诗文,带在身边,他要让远在南方的父亲,阅读评判自己的作品。刚才从秀色可餐、诗意如画的江南来,王勃这几日还在船上发奋用功,写下了长长的华彩文章:
非登高可以赋者,唯采莲而已矣。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或暑雨兮朝霁,乍凉风兮暮起。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花,电铄千里……荣华息,功名恻。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禀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
——《采莲赋》
唐朝的风吹来了。秋季的南海,还仿佛是秀丽的江南,温暖如春。王勃的才华在南海风的吹拂之下,文思泉涌,才华如展。在诗坛,“初唐四杰”向来被誉为开风气之先的勇士。名冠四杰之首的王勃,更是才气逼人,其诗文直如一股清新之风,扑面惊人,文采斐然。王勃的聪明是确凿无疑的,他在文章里所展露出的才华,也确如笔下的奇葩——恰似一朵红光艳丽的莲花,“才有用兮用有时”对他来说,并不显得夸张。
王勃家学渊源颇厚,祖父王通乃隋朝末年大儒(据说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在入相前都曾师从之),叔祖王绩也是声名遐迩的山水诗人。但相比先人前辈,少年王勃似乎更显得天资聪颖:

六岁善文辞,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汉书)指瑕》以擿其失。
——《新唐书 . 卷二百零一》

九岁的孩子,不仅能读读古书,而且能写得《汉书指瑕》这样的文章,直指当年硕儒颜师古关于注解中的错谬之处,这在当时,不啻石破天惊之举,被目为“神童”。十七岁时便被授为朝散郎,沛王李贤听说王勃奇才,几次派人邀约,将他招入到府中来,聘为修撰,专门负责编书草文,甚得喜爱。

其时的唐朝,也恰如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举国上下,到处显现出经济富庶、民生安定的初步繁荣景象。至少没有了战争,几十年间,人们的生活总归要在平稳中不断前进。而且随着经济的复苏,文化的复兴也同步并举。新兴的、激进的思想和意识越来越被社会所认同,王勃便是这个时代潮流中的激进分子。他以一个文学青年的责任感,向当时以上官仪为代表的宫廷诗发出抗争,其诗文革故鼎新,称雄一时,以至于“每有一文,海内惊瞻”。自由的思想,清新的色调,明快的节奏,青春的朝气,正逐渐取代暮色和寒流:

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
——《山扉夜坐》

唐朝的春天,文艺的春天,说来就来了。王勃和他的朋友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放声欢呼,纵情歌唱。在一次送别友人之时,王勃轻轻吟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来,含英咀华,传诵不衰。热烈、奔放的情感,对于年轻人来说,真正是大海里永动不息的波澜。

入王府后,王勃工作自是勤勉,编写的书籍文章也都得到赏识。有一天,沛王与英王斗鸡,看到两个王子斗得不亦乐乎,一时兴起,作了一篇《檄英王鸡》的文章。沛王也正儿八经地派人下战书一样送给了英王,文章写得很好,十分精妙,于是宫内争相抄书传阅。此事不知怎么被唐高宗知道,文章摆到了龙案上,看看又是“血战功成”,又是“割以牛刀”,这些字眼,不禁使高宗联想起太宗时兄弟残杀、朝政喋血的情景,以为此文有挑拨皇子间的关系之嫌,龙颜大怒,下令将王勃逐出王府。而且是要求不得逗留,立即启程,以后也不能再进王府。

其实,唐时斗鸡之风盛行,唐太宗时期,一个叫杜淹的小官员,因为献了一首斗鸡诗,暗喻李世民平定海内的战功,结果很幸运的是,这首诗得到了太宗赏识,“嘉叹数四,遽擢用之”,一直被提升为吏部尚书、参政议事等要职。后来的唐玄宗尤喜这行,几乎亡国。到明代的张岱,还有闲情,仿王勃的这篇檄文,成立斗鸡社,乐此不疲。

但一篇戏文,却真实地断送了大唐才子王勃的锦绣前程。

说到底,文学才华与政治才能是两回事。王勃生于诗书之家,文采上可能自得家传,加上用心颇专,才华是不必说的。可是,这样的家族背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文学上的才能与政治上的不匹配。不做官还好,一做官便立刻见相。同样关于斗鸡的文章,人家杜淹得到提携重用,王勃被斥出京城。优点有时也是缺点。王勃将才华全部投放在文学上,成了他致命的软肋。王勃在文学上颇有建树,在政治上却是一个极不成熟的人,这注定了他后来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再后来,因为藏匿犯下死罪的官奴,又害怕事泄,将这个犯了死罪的家伙杀掉(王勃讲义气,但法制意识淡薄,而他平日又“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事发之后,按律当斩,巧的是朝廷大赦天下,免却死罪,但其父受到牵连,被贬至遥远的南国交趾县(今越南境内)为令。

年轻的诗人,屡遭官场飞来横祸,又不善经营,从此义无反顾地步入江湖,此后朝廷虽多次征召,均称病辞谢。

父亲为了自己而远贬南国,王勃怎能不悲伤?南海之上,一颗年轻的心灵还在不停的自责。除了文章能让父亲欣慰,其余的都差强人意。能让父亲感到骄傲的,也只有自己的文章。“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勃表现的情绪,是贬抑后的苦涩,离京时的凄凉,他要把自己这几年宦海沉浮、客游巴蜀的种种酸楚向父亲诉说。父亲严厉,却是最好的知己。也许,这途中,唯一可以让父亲开怀的,是在来时途中作的一首: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

滕王古阁,一序传千秋。在出行的途中,适逢滕王阁重建竣工,东道主洪州都督大宴宾客,并有意让自己的女婿夸客扬名,早就嘱其作好一篇序文。那日在席间,问有谁愿意为古阁重建赋序一篇,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征文大奖赛,或者说文学选拔赛,众人皆摇头,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王勃来,与之斗文比才。一霎时,热闹的场景就更加热闹,一个有备而来,一个是即兴为文,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年轻的王勃身上。但见王勃“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直看得满座大惊,啧啧称奇。那个原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阎都督,见小年轻不知自己用意,气得出来更衣,中途又偷偷让人不断将王勃的文章传抄过来,等到读到最后,一拍大腿,一跃而起。老夫子顾不得体面,从内房里出来,握住王勃的手:“真奇才,当垂不朽矣!”态度中肯,重新摆宴,喝得愉快极顶,挽留几日,谈文叙事。临走时,大约还送了不少纪念品。

年轻的王勃不知道,这次出行,最大的收获已经在那次宴会上成就了。就是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读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妙文句。并且,在这篇美文之中,给中国语言宝库留下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萍水相逢”、“渔舟唱晚”等二十多个成语。阁以文传,文以阁名,王勃的名字便永久地与滕王阁联系在一起。王勃更不知道,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大家地位。此后的李白于黄鹤楼赋诗、范仲淹为岳阳楼作记,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王勃的影响。后来的韩愈为此阁再次重建著文时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看看啊,连著名的韩愈同志,对能与王勃同作赋文都感到自豪。

天妒英才,风生水起。海上的风浪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大。王勃惊恐地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大海在发脾气时,容不得人喘息,骤起的风暴打断了王勃的畅想,他在途中许下的“愿承欢而卒岁”的愿望成了泡影,他在文中提到的“长接席而寡仇”的理念,还有“才有用兮用有时”的奋斗目标,连同他那瘦弱的身躯,被巨浪无情地吞噬。船沉,不幸溺水惊悸而亡。诗稿飘零,落入大海,莫非大海也想将他做为知己?

可怜一代匠才,魂归大海。魄散珠胎淹没,芳销玉树沉沦。

毛泽东在读到清人所著王勃的史料时,加了很长的批语,“以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写了十六卷诗文作品,与王弼的哲学(主观唯心主义),贾谊的历史学和政治学,可以媲美。都是少年英发,贾谊死时三十几,王弼死时才二十四。还有李贺死时二十七,夏完淳死时十七,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青年人比老年人强,贫人、贱人、被人看不起的人、地位低下的人,大部分发明创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他们干的。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而有干劲的,也有发明创造。这种三七开的比例,为何如此,值得大家深深地想一想。结论就是他们贫贱低微,生力旺盛,迷信较少、顾虑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

才长命短,令人扼腕叹息。一代才子,留给后世无穷的念想。当年的唐高宗,也是在事隔多年之后,发出关于王勃的沉重感叹:

高宗虽以斗鸡檄斥勃,然心奇其文,欲召用而勃已死矣,喟然曰:朕读《滕王阁序》至落霞联及诗阁中帝子句,辄为掩卷者久之曰:真奇才也!
——《青箱杂记》

唐高宗的后悔,已经并不重要。倒是王勃死后,素不相识的越南当地民众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建立庙宇,可惜在二十世纪的一场战争中被美国飞机炸毁,只剩残垣段壁,但塑像仍被保存了下来。这些,年轻的王勃一定没有想到,也许应了他的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话吧?而这句话,在今日中国的外事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并由当初王勃的个人情感,上升到了更为丰厚的邦交内涵。

唐朝是中国文化的一座大观园。阅读唐诗,我们往往颠倒顺序,喜欢从盛唐再到初唐,这也很好,仿佛从百花齐放的大花园,回到她含苞欲放的早春时节。寻寻觅觅,但见春叶葳蕤,细看,一朵,一朵,又一朵……我将目光移向王勃。可是面对这样早逝的青年才俊,迟迟落不下笔来。而且,在翻书查文期间,脑子里总是在一个劲地回想着他短暂而光华的一生。人生、生命、命运,真是欲说还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青春证明了热血,用短暂证明了永恒。


 2、杨炯:春气绕兰心

排行榜历来是百姓大众津津乐道的话题。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排行榜,隔一阵就会由媒体发布出最新的结果来。排名的缘起,排名的依据,谁在谁后,谁落谁后,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排得清清楚楚。富人排行榜会更受关注。人们会联想到堆积如山的财富,日行千里的宝马,豪华宽大的住所,以及千枝百挂的工厂店铺。这样的联想,是对于成名过程的好奇,也会从排行之后所附的详细文字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当然,面对各式各样的最新排名,不少受众也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心中的那杆秤拿出来,拈量一番。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还可以再加一句,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名。成名、出名、名垂、名灭,总是有理由的。

在初唐,有一个热门的排名话题。靠文章写字为生的四个人,历来也有关于他们的许多座次评价: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二

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王勃)其最杰乎?
——陆时雍《诗镜总论》

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
——《旧唐书 . 卷一百九十》

杜甫所谈论的,其实非关座次。而是针对当时文学界轻薄“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议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次文学发怒:人家四个人的文章,写得很好,自成一体,有人说他们轻薄,但有一点,那些自以为是、不识珠玉的妄加评论者,很快身名俱灭,而四杰的光华,还会传之久远。杜甫不虚言,尽管四人的排名后来在顺序上稍有变动,但却犹如一团蓬勃盛开的花簇,四位一体,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成为开启一代新风的代表性人物。

王、杨、卢、骆四人以文章著称于时,慢慢地影响越来越大。据《唐诗记事》载,吏部侍郎李敬玄对他们颇为欣赏,推荐给典选大员裴行俭。不料裴老先生略一沉思,便给四人预测前程,语出惊人。大意是,才名是有的,但官爵福禄很少。原因是什么呢?裴老先生以为,这几个人性情浮躁,喜出风头,怎能安享爵禄?不过,他倒是对杨炯格外垂青一些,说“炯颇沉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
一面之交,三言两语,就说定了四个人的终生?

这位精于阴阳、算术的裴行俭先生,自他执掌吏部,先后向朝廷荐举了若干的官员。有一个例子,当时苏味道和王勮还不知名,在调选之时,裴先生一见,“深礼异之”,还说了一番违背组织原则的话,我晚年膝下有一子,担心不能对他的成长有所帮助,据老夫观察,你们两位十多年后便会出人头地,希望把我的小儿子裴息托付给你们,将来请记得多多关照啊。后来,苏味道和王遽果然都做了大官。苏味道还做了宰相,位极人臣。

于人未飞黄腾达之前,先下预言,裴先生可谓相面有术,看人很准,识人之道可谓出神入化。此话不幸被言中,四杰之中的三个,真的没有好结局。王勃早年历经人命案,二十几岁便溺水早逝;卢照邻一病十数载,最后投水自尽;骆宾王随徐敬业起事,兵败之后,生死不明。只有杨炯倒是真的做了县令,直至最后病死任上。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的身世比起来,杨炯的生活似乎要相对平静得多。就像一株兰花,暗香浮动,孤幽自赏。

杨炯与王勃同龄,也同样聪明。小小的年纪就考上了神童举。后来又考中进士。本来为东宫太子服务,曾经呈献过一篇很有影响的《公卿以下冕服议》,也有过诸如《从军行》、《战城南》、《紫骝马》等慷慨激昂、风骨遒劲的诗歌著作,声名响于当世。当朝的大儒薛元超很是赏识其人文字,在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将他聘调为崇文馆的学士。

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倒霉的事情如霜陡降,如雪骤下,还是找上门来了。

堂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起兵,于是杨炯不可避免地受了牵连。武则天执政初期,是一个血流成河的殷红时代。徐敬业起兵的原因,是基于对李氏皇权的殊死保卫。武氏采取的手法也很简单,迎头击打,不使扩展。扬州兵团的临时策划果然十分仓促,兵败的第二年,武则天便腾出手来开始系统清理威胁新皇权的力量。举国清查,查到杨炯头上了。你的堂弟在扬州犯事了,你也有责任!还算好,武则天大约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才名,又没什么前科,抬抬笔就过去了。没有杀头之虞,但也是贬离京城,出到遥远的梓州地方任职。

搁下笔来,放下经典,摇摇晃晃,惊悸莫名。就这样与京城挥手,有些朋友,甚至不敢招呼,不敢来送行的。

途中景色甚是迷人,途经三峡时,还作了好几首诗。虽然文章还是气势如涌,精美华章,可是杨炯的心里,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悠悠辞鼎邑,去去指金墉。
途路盈千里,山川亘百重。
风行常有地,云出本多峰。
郁郁园中柳,亭亭山上松。
客心殊不乐,乡泪独无从。
——《途中》

他怎么能够快乐起来呢?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由于间接的政治牵连,莫名失官,其心境可想而知。幸好他平日还算沉默,不事张扬,否则,还不知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细节决定成败。在武后临朝的多事之秋,杨炯的沉默,为自己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五年之后。也许是才堪可用,也许是友朋提携,杨炯又回到洛阳宫习艺馆里教书。

可是,骨子里的清高,加上贬官的经历,使他对世态有了更深的理解。性格中的冲动因子又隐隐泛上来,不吐不快的话,也要说出来才心安。

口乃祸福之门。杨炯性情耿直,恃才倨傲,生来一副杂文家的性格,看不惯许多的事情,尤其看不惯某些官员趾高气扬、矫揉造作。“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人家问他,怎么像麒麟楦呢?他回答说,就像戏里的麒麟,哪里是麒麟,只不过是一头驴子,刻画头角,修饰皮毛,看起来像麒麟,脱了马甲,还是一头驴子。觉得这话不过瘾,又补了一句,那些没有德行学识的家伙,披着朱紫色的朝服,和驴身覆盖麒麟皮,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话,含沙射影,管事大人听了,自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回到京城不过两三年时间,就又被弄到很远的盈川当县令去了。

诚如裴行俭所言,杨炯终于做了县令。令人感到惊诧不已的是,杨炯做官,竟然为政苛酷。杨炯做事以严厉著称,直肠子,直性子,不注意管理执事的技巧和方法。下边的人,稍有差错,不听话的,“辄搒杀之”,用棍子或者竹板子,打得血肉横飞。他的好朋友,后来当了宰相的张说曾经专门开导过他,写过一篇《赠别杨盈川箴》,要他“才勿骄吝,政勿烦苛”。可惜这一番金玉良言,杨炯到了地方上就忘得一干二净。

关于杨炯的为官,新旧唐书一致认为是个厉害的角色,《旧唐书》中称他“为政残酷”,《新唐书》称他“以严酷称”。这里面大概有三个背景:一个是武则天时代,严刑峻法,酷吏较多,有些酷吏后来因为治事狠酷,竟得到提拔重用,因此滥施刑法在一度时期竟成了非正常状态下的常态;还有一个家庭背景,他的一位堂叔叫杨德干,历任四州刺史,治有威名,犯了错误,一定是严惩不贷,手段也是相当的厉害,所以任所之内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食三斗蒜,不逢杨德才”,对于杨炯,也不能说没有影响。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个人心路历程和人生背景,杨炯被贬之后,心事失衡,又恰恰在地方上担任了几年司法参军这样的一个职务,接触刑法较多。后来又经过几起几落,想必长期受到压抑的性格,到了一定的自由空间内,就会不自觉地释放出来。有时候,时位之移人,不可谓不信。

不过还好,杨炯的县令总体上是当得比较顺的,除了心情烦躁,没有再出现什么大的变故,直到卒于任上,已经是十分幸运了。

杨炯下笔千言,文章汪洋恣肆。对于官名,是心有所向的,无奈不得其时。对于为文名,也是不甘示弱。我翻过杨炯的二十卷集子,倒是觉得有不少碑文、祭文和序文写得不赖,特别是许多赋作,空灵清远,旁征博引,文笔才情,俱在其中。

对于王、杨、卢、骆的座次排名,杨炯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言下之意,排在年龄较大的卢照邻前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名列与之同龄的王勃之后,心有不甘。在我以为,前半句还算中肯,显得谦虚,后面半句,就不好说了。王勃的天才文章,能与之比肩的,其时几乎没有。不过,杨炯提出一比,说出自己的想法,倒也是天生高傲的个性使然。

有一桩事情,杨炯做得不赖,王勃死后,他将其遗文遗诗收集起来,汇编成卷,并亲为作序:

以兹伟鉴,取其雄伯,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反诸宏博,君之力焉。……君之所注,见光前古。……嗟乎促龄,材气未尽,殁而不朽,君子贵焉!
——杨炯《王勃集序》

有时贬低别人,并不能抬高自己;但有时抬高别人,也抬高了自己。杨炯在长篇序言里,对于王勃的精神气质和迸发出的文学光焰给予了无私的褒赏,对王勃没有丝毫的不敬之辞,对于革新文章时弊的认真态度,可见一斑,可称得上对中国文学史的一个贡献。对于与他同龄的文友,他还是以大家的风范,做出了符合自己内心意愿,也顺应历史潮流的评价。

一个纯粹的文化人,在他的阅读、思考或者写作里,你细细地看,终究会回归到一个清丽多姿、纯净和婉的文化空间里。杨炯的性格固然有些不合群,但诗人或者艺术家大都禀性独特,不足为奇。他宛若一株兰花,固守着君子道德,清高傲然,当那些不起眼的小花静静地绽放开来,我们能嗅到一股独特的清香,香气幽幽,沁人心脾。


3、卢照邻:幽忧长年悲


老天的公平,常常被平民百姓们私下里解释于某一个人生案例的得失情状。绝对的公平在化学方程式中可以用元素符号来体现,而相对的公平,则散布于神而又玄的天道之中。譬如“初唐四杰”,叱咤文坛,纵横捭阖,然而都“人不如文”。其文才高,其人位卑;文章汪洋恣肆,人却辗转飘零;文历千年而不衰,其人命运悲苦且早逝。这样的“得失公平”,是钢丝绳上的游戏,看似绷得紧紧,精彩纷呈,实质颤颤兢兢,脆弱如柳。“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不堪病痛折磨,含悲怀愤,竟然像屈原一样投水而死,令人扼腕不已。

每个生命的个体,都曾有过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卢照邻也不例外。他少从名师,博学能文。大约在18岁,入邓王(李渊十七子,唐太宗之弟)府,从事文字工作。王府书多,“有书十二车”。整理图书,抄抄写写,这样一份赋闲的工作,给好学的卢照邻带来了无尽的阅读喜悦。据说卢照邻的记性很好,那么多的书,竟可“略能记忆”。处于学习之中的人,始终如一种飞天的状态,撷取知识的浪花,以开掘无限的精神世界,填补着有限的生命空间。他沉浸在浩瀚文海中,如鱼得水,“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 ……
——《长安古意》

那时的长安,是世界一流的繁华大都市。战争阴云散去,生产与创业,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流,“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文化精英们的笔下,开始自觉地展示和流露出大唐复兴的富庶景象。这首开唐代长篇诗章先河的《长安古意》,将帝京之都的生活情状写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尤其是从长安城里散发出来的、自上而下的、开放包容的人文空间,为适应民众精神世界的拓展,提供了无限可能,“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爱情崇高,百物皆虚,这一声自由的呐喊,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他“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还不止这些,卢照邻文才高古,自号幽忧子,所作之文,笔力雄厚,“时人莫能评其得失”。邓王对他爱重有加,常常对人说,这是我府中的司马相如啊。

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十多年的自在时光终于过去,接下来,他将要承受的,是直到临死的悲苦。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的邓王,英年早逝,卢照邻失却庇护,后来入蜀为小官。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却不幸染上风疾(风痹症),先是一条臂膀废掉,后来一条腿也随之瘫痪,真正是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从此,开始了十年的幽悲饮泣之路。
形体的残损,是人生的大失。手足软垂,口眼歪斜,语音蹇涩,步履不正,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重大生理变化,是一个曾经健康的人所无法承受的,如同当头一棒的垂直打击。老天的不公平,常常发生在春风得意之时。得意与失意,人生的落差,霎那间被千百倍地放大了。公务场合难以露面,私人社交也不愿参加,花前月下的缠绵并肩也成奢望,哦,所有正常的身体功能,都要哪里去了?!就连端一碗粥,也是困难不已的事情,卢照邻无奈地躺在床上,拍着僵如木雕的腿脚,一声叹息,陷入深深悲苦之中。辞职的报告递了上去,很快便得到准辞的批复,但这样的报告,写得多少心有不甘。不过,比辞官的决心更大的,还是治疗。对于康复的希望,立即上升为比为官为文更为紧要的事情。

多少次的泪落枕巾,多少次的通宵不眠,多少次的闭门不出。在经历灰心失望之后,卢照邻还是以一个患者的姿态,走上了漫漫求医之路。

治疗风疾并非易事,困难也接踵而至。首先面临的是治病费用。因为要服用丹砂等药,而丹砂价值不菲,一两就须二千文,这对于家贫的卢照邻来说,无疑是捉襟见肘。他写过一篇《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遍呈朝中名士,开口求乞,“若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见及,最为第一”。在文章的末尾,说得很直白而可怜,如果没有丹砂可赠,“无者各乞一二两药直,是庶几也”。这封公开信大概被广泛传抄发送,如同今天的媒体发布爱心捐助活动。可是,对于生性要强的卢照邻来说,实在是无奈之极的事情吧。

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
——《寄裴舍人遗衣药直书》

本来家庭经济就不宽松,自从生病,生活更加拮据,卢照邻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灰蒙蒙地活着。期间,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连用药都成了问题,只能以劣质丹砂服用,由此又带来另一个痛苦的问题,药效不佳,而且有副作用,对身体健康不利。有一年,其父去世,卢照邻恸哭哀号,竟致丹药呕出,药气随涕泪流出,只能卧床苦咳不已。

友谊是一种无价的储蓄,在适当的时候,还是会产生巨大的能量。那封写得哀戚凄凉的公开信,在京城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好友闻讯,纷纷来到床前,嘘寒问暖,不时捎来衣药,给他病弱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当代才子卢照邻生病,也惊动了药王孙思邈老先生,年过九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亲为医治。在这期间,卢照邻曾经以弟子的身份向药王学医求治。老人家一再要他坚定康复的信念,稳定情绪,并且对如何养生、处世提出了自己的高见,核心要义是两个,一个是要自慎自珍,一个是要有忧畏之心, “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振之灾”,这两个人就医治疾病的话题曾经有过长长的谈话,《新唐书》、《太平广记》等都有大量引用的章节内容,是关于患者心理学的重要研究史料。

在孙思邈老人的精心调理之下,卢照邻的风疾一度趋于好转,但药王后来随唐高宗龙驾西游(高宗患有严重的风眩,一种眩晕症,严重时目不能视,以致政事悉委武则天裁决,孙思邈的随行,主要是医疗保障),后又回乡颐养。卢照邻像一只孤单的羔羊,只能在深山中,服丹养病,以自疗度日。

身左是书,身右是药。病中的卢照邻,也曾有过与命运与死神的抗争。在山中,他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那是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囊中无钱,膝下有书。能排遣精神上的寂寞与肉体疼痛的,惟其有书。卢照邻在病中坚持阅读,坚持写作,也享受着山中的无边风月,这是上帝给他的馈赠。我们可以想见,深谙儒佛道三教的卢照邻,僵卧山中,与死神作过无数次的挣扎与斗争。也许最令他惬意的,是忍着病痛折磨,奋笔疾书,落下张张盈满墨香的文字。病痛使他丧失了正常人的肌体功能,能够从中得到补偿的,也许只有那一筐古书,数篇文章。

病痛下的人生,是别样的人生。昔日在京城,在邓王府,青楼酒肆,呼朋引伴,长醉不醒;现在身体残疾,遁入深山,行走不遍,苦痛相缠。人生最难承受的两重天地,卢照邻领略得更为真切,这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对于功名利禄进行返归本真的冷静思考。有许多古今中外的病人作家,总可以在他们笔下读到关于生命与生活的哲思妙论,也许,在病中,能够舍弃许多健康人梦寐以求、追逐不已的东西,由病痛引发不为常人关注的人生思考,实现大道归真。

十年,十年的时光,毕竟太过于漫长。身居深山之中,远离红尘,远离佳人,远离庙堂,腹中才华,怎地打发这绵绵无期的时光?而且,生活又每况愈下,疾病却如火中烧。涧中无人迹,古树为伴,朝霞作邻,他只能撑着病体,在暗室之中,隔着窗子望着外面寒暑易节,鸟翔于空。短暂的阅读与写作的快乐之后,常常是更加漫长的痛。朝朝暮暮之间,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白发丛生,双鬓如染。“钟鼓玉帛兮非吾事,池台花鸟兮非我春”,他含悲叹息,悲声如孤猿哀鸣,如独鹤长啸,他就好像是一尾伤鳞之鱼,一只折翅之鸟,心力交瘁。难以排遣的,还是阵阵袭来、不可名状的失意之悲。他想到了死。用朋友们的资助,他在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的田园,为自己预先建造了墓室,每日僵卧其中,等候死神。

一系列不好的消息相继传来:女皇武则天登基了,好友骆宾王失踪了,药王孙思邈离世了。自己的身体,眼看着也像冻僵的羔羊,渐冷渐木。卢照邻卧在床上,含恨挥杖,打碎了那只日日熬汤煎药的瓦罐子。他就是那只药罐子,外被火苗炙烤,内为苦药浸泡——生理与心理的激烈交锋,终于到了不和调和的阶段。他所能做的和十分想做的,是实践死,以死求生。

记得初读到卢照邻的自诀时,十分震惊,可是,中国及世界文艺史的自杀现象由来不少,读起来,也是令人心疼不已。我从网上摘了长长一溜熟悉并且令人敬慕的名字:

1893年,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用裁纸刀割开了喉咙;
1905年,中国的近代作家陈天华于12月8日蹈海自杀;
1927年,诗人兼学者王国维投湖自杀;
1941年,饱受精神分裂折磨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娅 . 伍尔夫在3月28日投入马斯河自杀;
1961年,美国作家海明威,由于多种病症和精神的困扰,在海边把双筒猎枪放进嘴里,扣动了扳机自杀;
1968年,著名作家杨朔,文化大革命中不堪迫害,服安眠药自杀;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1991年,台湾作家三毛在台北自己寓所的卫生间里,用丝袜上吊自杀;
……

哀莫大于心死。这些自杀的人群中,有的是病于己,有的是病于时,但都是心死才死。说到底,人还是脆弱且可怜的,作家尤其神经质,总觉得自己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亦难于世道和人心妥协。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有谁敢轻言死事?有谁肯狠心抛别亲人?有谁愿意舍弃这人间无边春色?卢照邻活着,一定是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才毅然决然地寻死。从《五悲文》和《释疾文》里,透露出他决意了却残生的众多信息,“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嗟不容乎此生”,“恩已绝乎斯代”,笔下充满了悲凉、悲愤和悲哀。与亲属诀别之后,他纵身一跃,投入茫茫颖水,委身鱼腹,一死解千悲。


4、骆宾王:曲项向天歌


我崇尚性灵的写作,灵感的火花在霎那间释放的能量,是创者自己也无法估量的。就像一个七岁的孩子,站在池塘边,面对一群戏水的白鹅,被长辈要求即兴吟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句子来。这首临池而作的涂鸦小诗,易懂好记,琅琅爽口,千百年来一直成为儿童启蒙的阅读范例,总体上超过了十亿甚至更多的读者。

这个孩子叫骆宾王。因为一首小诗,并且被亲戚朋友们众口相传,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其中有没有父母家人的点拨、老师同学的帮助,不得而知,但这首诗确实被定格为一个七岁孩子的独立作品。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乃至到现今,许多望子成龙的家长总会在孩子面前称赞他的天赋文采,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孩子说,看看人家骆宾王,小时候就能作出这么好的文章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要争取能够……。中国是个盛产神童的国度,神童也常常被作为标准,成为孩子们喘不过气来的一个精神压力。唐朝的小孩子,有条件的人家,常常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安排孩子苦读前贤大作,经典文献,虽说囫囵吞枣,狂填猛塞,日久天长,有些慧根的,竟也可在几年之内,做出一两篇象模象样的文字来。三岁看到老,从小知八十,父母们从小孩子的举止里,往往能够看到的是他们不可限量的前好明天和鲜花着锦的辉煌未来。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名满天下的天才儿童,后来却成为身戴枷锁的阶下罪囚,再往后,成了一个全国通牒、严旨缉拿的“首恶分子”。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少年神童成长为一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青年俊才。曾经进入道王李元庆(李渊第十六子)府幕工作,道王时任豫州刺史,三年之间,骆宾王凭借他的锦绣文章和诚朴忠义,赢得了赏识。李元庆十分喜爱他的才情,令之陈述才能,以备荐举。人生难得遇贤达,更难得的是上司的慧眼识人,量才起用,将一个人摆到更合适的层面上去发展。许多人不惜争取各种机会,引起上司的关注与瞩目,稍有些机心的人,多是闲闲用力,缓缓图之。可是,面对这样难得的升迁机遇,骆宾王也交了一篇《自叙状》,居然文不对题地大发感慨,声称不愿“说己之长,言身之善”,而是要通过建功立业以图进取,结尾是“不奉令,谨状”,很明显地,骆宾王不但不领上司的情,而且毫不客气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旁人眼里,这样的举动,简直是一个异端!简直是不识抬举!
好运擦肩而过,骆宾王仍然喜欢与书为伍。对一个纯粹的文人来说,谋职是解决生活之需,读书和写作才是生存之道。脱离表面,深入内心,追溯于古代贤哲,责问于当世人情,抒怀于笔墨纸砚,回归于纯正真实,这是历代书生们相继延期的价值标杆。只有笔下游走的文字,才是抚慰才子们孱弱心灵的鲜美鸡汤。就着寒夜青灯,手执十寸狼毫,胸中万种风情,骆宾王写下了一首首清丽别致的诗作,也写下了著名的《帝京篇》,“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万户千门、大道青楼的长安生活情状,尽收笔底,气势磅礴,文采飞扬,汩汩才情如海浪滔滔,一泻千里,“当时以为绝唱”。

骆宾王善咏风物,不仅咏过鹅,还吟过蝉。那是在他成年之后的事情了: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

这首诗与咏鹅同样著名,只不过没有了当初的孩童天真稚气,也不是在池塘边所作,而是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他在官场混迹十年,位居下僚,官职平平,突然被擢为侍御史,又突然被囚禁,失去自由,生死未卜。在武后临朝的时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有许多是酷吏与阴谋家。骆宾王屡屡上书,一定触动了权贵的敏感神经,于是厄运就不可避免地降临。“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枯坐暗牢之中,一声蝉唱,托物寄兴,含冤负屈,何尝不是他心中一曲悲愤沉痛的哀歌?

关于骆宾王这次写诗的背景,也就是入狱的原因,作者含糊其辞,但是从新旧唐书里,可以看出些许眉目,也很有趣:

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丞……敬业败,伏诛,文多散失。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
——《旧唐书 . 骆宾王传》
裴行俭为洮州总管,表掌书奏,不应,调长安主簿。武后时。数上疏言事。下除临海丞……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中宗时,诏求其文,得数百篇。
——《新唐书 . 骆宾王传》

仔细看一下,同是记述唐朝正史的两本集子,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旧唐书》对骆宾王整个持否定态度,本身无行,又因为贪赃不洁,所以坐牢蹲大狱。而新《新唐书》对骆宾王的品德没有怀疑(与裴行俭之间的事情,也可以从骆的《上吏部裴侍郎书》中得到印证),只是由于上疏言事,指责酷吏,而招致牢狱之灾。写史文人的执笔,也的确厉害。可以致人于万丈悬崖,进退无路;也可还人于柳暗花明,清白林泉。同样的一群梁山汉子,施耐庵写了《水浒传》,俞万春写了《荡寇志》,文笔都好,结构都精,但主观意图不一样,一正一反,一真一假,令人扼腕长叹。不过,《水浒传》深入到了坊间,妇孺皆知,经久不衰,而《荡寇志》只有少数的研究者才会选择去读。正义忠奸,有时是要时间来证明、辨别的。

从小年神童到阶下囚,这条越走越窄的人生之路,是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也带给了骆宾王无限的苦闷。他在咏蝉诗里关于“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浩叹,一半是针对自己的无辜与不幸,一半是针对当时的非常局势。武后临朝,专横跋扈,任用酷吏,在扫除最头疼的障碍,制造最骇人的血案之后,开始实施她蓄谋已久的女皇梦。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飞天梦,武则天坐皇帝了!整个大唐的人都被这个是梦不是梦的事实唬住了,惊呆了,尽管有许多人心里在咒骂,在呐喊,但在沉寂的大街上,在血腥的罗网中,没有多少人敢吼出声来。少数人开始写赞表,话心得。更多的人在醉酒,在躲避,在装病。武则天的飞天梦,成为天下苍生惊悸不已的一个恶梦,小民百姓可以想象皇宫内的储位之争,党派之争,但没有想到,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要挪一挪臀部,将儿子顺手推下,坐上那把龙椅。

国运坎坷,万民忧心。骆宾王个人在政治上的沉浮荣辱倒不足记,但他在身处逆境之际,仍然心系李唐宗室。仕途上的落寂、政治上的彷徨和胸中的愤懑,终于在一场民间的武装反抗中喷薄而出,化作熊熊烈焰。唐高宗尸骨未寒,武则天登基不久,李唐王朝祖孙三代积下的浩荡皇恩开始起作用了,大将徐世勣(李勣)的孙子李敬业率部在扬州起兵,骆宾王紧紧追随,被任命为艺文令,他所能做的,是充分发挥在天才儿童时间开始积累拥有的文学语言智慧,负责起草一篇讨伐檄文: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称檄州郡,感使知闻。
——《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骆宾王突破了自我,站在了一个军事集团的高度,站在一个国家命运的高度,去审视一个女人的种种行为。他扯开了喉咙,放声呐喊,大声疾呼。这篇檄文尽显骆宾王的文笔、才情与抱负,铿锵如铁,气吞万里,将武则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的种种不光彩的丑事写得入木三分,跃然纸上。当年的陈琳写了《讨曹操檄》,也是笔力雄劲,直指要害,曹操读后,悚然汗出,一跃而起。武则天听读檄文,先是哂笑,渐渐地,刀锋寒光,刀剑出鞘,一代女皇读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句子,极为震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有如此之材不用,宰相之过也。

自古以来骂皇帝的人和文章,很少。骂又骂得好,而且骂得千载留文的,极少。骆宾王以才情和胆量完成了这一壮举。檄文写得很好,如长虹凌空,迅雷震宇,举兵起事的消息传出,一纸檄文天下动,“旬日间得兵十万”。部队出发了,将士们义无反顾,甚至沿途在吟唱着骆宾王创作的一首《在军登城楼》: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但是李敬业的实力毕竟有限,不过三月,即战败被杀。而骆宾王的下落,却出现了三个版本,一说被杀,一说投水死,一说逃亡后削发为僧。一代诗杰,死因不明,成为千古之谜。但许多人宁愿相信他在杭州的灵隐寺里安享晚年,甚至把他与有人格缺陷、卖友求荣的诗人宋之问联系在一起,将宋诗里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妙语,移到了骆宾王的门下。后来复位的中宗曾下诏访求骆宾王的诗文,汇编成集。至于《旧唐书》中说武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令人怀疑。武则天有兴趣把那一篇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檄文,也收进文集中去,放在床头案上日夜诵读吗?

“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骆宾王一生都在行吟高歌,他是一个诗歌号手,性格中乃至骨子里充满了正气,路见不平,立即化笔成枪,讨伐不义之举。他的两首诗《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就是为两个被遗弃的妇女鸣不平,“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君心不记下山人,妾欲空期上林翼”,见异思迁、不负责任的爱情态度,即便是发生在好朋友卢照领身上,在骆宾王以为,也是不妥的、不可原谅的。

我敬重骆宾王的正直和节气。从《咏鹅》到《在狱咏蝉》,再到《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从天才神童到阶下囚,再到义军文艺首领,他的一生,恰如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始终怀着理想与激情,为自由的生活,为人间的正义,曲项对天,放声歌唱。


5、李世民:帝王弄翰墨


唐朝立国三百年,留诗数万首,写尽有诗以来的种种风华,成为异彩纷呈的神奇传说。有唐一代,举国士子以攻诗为业,红楼歌伎以唱诗为荣,市井小民以传诗为乐。这种大面积的诗歌繁荣,恰如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立在唐朝的版图疆域之上,成为有别于其它王朝的重要文化标志。写诗在一度时期,成为唐人的重要生活方式。

翻开厚厚的《全唐诗》,排在第一位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帝王之一的唐太宗李世民。在毛泽东的笔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李世民应该感到高兴的是,他参与缔造了一个王朝的神话。如果说唐朝是一个瑰丽多姿的神话,那么唐诗正是全方位、多元化、立体式地展示了这部题材宏大的神话,李世民则兴致勃勃地挥笔题毫,为之剪彩,充当了一个诗歌文化推进者的重要角色。李世民留下贞观之治的辉煌史绩,也留下数十首诗,细细读来,倒也可圈可点。

隋末之时,天下大乱,李渊父子顺时应势,起兵于太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仿佛一匹脱疆的野马,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站出来,驾驭驰骋。事实上,一个旧王朝在寿终下寝之际,也似乎要将自己彻底走向衰亡。一个新王朝也总要以无数次的战争换得天下的长久安宁,简直是血祭太平。在这场历时弥久的战争中,李世民充当了英雄的角色。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二十九岁升为天子,从一个弓马少年成长为一个国家的舵手,可谓锋芒毕露,才华如泻。李世民的一生,几乎都处于征战之中。即便是在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贞观十八年,他仍“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趣平壤,以伐高丽”,在他去世前十五个月的贞观二十一年冬,还派出大将奔赴前线,“以伐龟兹”。开疆拓土,征战天下,这个血液里流淌着战争因子的帝王,始终用武力维系着一个新王朝的基业。在《经破薛举战地》中他写道: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灵。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故迹,灭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

这首诗追述的是事关成败的扶风一役。事隔多年李世民故地重游时,又回想起来,当年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仿佛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同样地,在经过陕西境内,又兴致不减地作了一首《还陕述怀》:“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很有些汉高祖刘邦回老家时登高大唱《大风歌》的味道。不过,表述上要含蓄委婉得多。

李世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帝王。他知道文治武功、恩威并施的高级驾驭之术,因此从未荒废文化学业。在武力扩张达到一定程度,文化建国的方略也进入他的思维空间。他试图打造一个武力第一、文化第一的强大帝国。他的学习,是一种内在需要,是一个文化盟主的胸襟,也是一个政治家的大手笔:

于时海内渐平,太宗乃锐意经籍,开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等十有八人为学士,每更直阁下,降以温颜,与之讨论经义,或夜分而罢。
——《旧唐书 . 卷二》

太宗每见人上书有所裨益者,必令黏于寝殿之壁,坐卧观览焉。
——《隋唐嘉话 . 卷上》

皇帝与皇帝比,大臣与大臣比,一个朝代与另一个朝代相比,在同等条件下,往往更能比出真实性,比出差距来。堂堂一国之尊,日理万机,还要发愤学习,讨论到深更半夜,或者坐卧观览,可见李世民对于学习的认真态度,大概不亚于今天的许多大学生,还有一些考研的同学。这种政治家的学习,自然不是为名,不是为钱,确是为了治国的需要。而且,他也总能从历史中学到知识,更重要的是得出自己的见解。譬如关于名讳的问题,他说:“依礼,二名不偏讳。近代已来,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典。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一句朱批,把那些曲意阿谀、玩弄文字游戏的下属挡得远远的。他是看得透的。曾经有人在他面前评论前朝的隋文帝杨坚,他也有一段经典的评价:

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谓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决,虽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复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武能定国,文能安邦。李世民登基因为读史颇多(中国的二十四史,其中八部在贞观时期问世,并且唐太宗还亲自给晋宣帝司马懿、晋武帝司马炎、王羲之等纪传书写评论),深谙其中玄机。登基之后,他追思古代贤王,立刻启用贤人,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呈现出一派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景象。在治理国家上,他注重“以民为本”,只几年功夫,贞观四年,“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赉粮,取给道路焉”。到了贞观十三年,高丽、新罗、西突厥、波期等国,相次遣使朝贡。贞观二十一年,吐火罗等“远夷十九国遣使朝贡”。作为一代守成之君,唐太宗也积极地投身到了反映经济社会发展的文化队伍中来,以一枝朱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诸多诗歌,勾勒大唐风采。在《正日临朝》中,他沉浸在百蛮归附、万国来朝的喜悦之中,“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在谦虚的背后,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迈与得意?还有诸如《伤辽东阵亡》、《帝京篇》、《过旧宅》等篇,也正对应了唐太宗文治武功的峥嵘岁月与济世安民的帝王胸襟。李世民也的确是一个大手笔的诗人,他只要轻轻说出一部作品,就足以叫人怦然心动,心旌摇荡,那是他写得最用心、最好、最得意的作品——《贞观之治》。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帝王与大臣之间的君臣之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李世民执政期间,竭力缩小这种等级森严的鸿沟,君臣之间的友谊,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典范。早在他为天策上将时,便开设弘文馆,“延四方文学之士”,特别是将原来政治上的反对派请进来,恩礼优待,讨论文籍,有时谈到半夜才睡。看到新进士鱼贯而入,他喜不自禁,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再譬如魏征,曾经是李建成的心腹幕僚,并且多次建议早点对李世民采取措施,先发制人,玄武门之变后,唐太宗不仅不罪,反加重用,位至宰相。这十八学士,如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虞世南等人,在后来的文事武事上,都成为他重要的助手。没有过人的胸襟,是撑不起二十三年的长治久安的。

团结文化精英,施行清明政治,事实上也大大减少了后世人们对于他“失爱于昆弟,失教于诸子”这些致命错误的口诛笔伐,更多的是托起了一个功大于过、有为有威的帝王形象。李世民的诗中,有许多是大宴群臣、将掖大臣或是怀思故臣时所作,如《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赐房玄龄》等,君臣之间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情状,跃然纸上。以善谏闻名的魏征病逝之后,唐太宗不胜悲伤,作有一首《望送魏征葬》,送葬的队伍愈行愈远,昔日不惜犯颜直谏的股肱耿直之臣离去,心中百感交集,“望望情何极,浪浪泪空泫。无复昔时人,芳春共谁遣?”良臣之死,他在宫中翘首踮望,为之泪下,感人至深。到了晚年,与李世民一起举事的大臣,包括他最初的政敌,也成为同朝君臣,最后大都安享晚年。而朱元璋一旦坐稳龙床,便大开杀戒,开国功臣几乎斩杀殆尽。两人胸襟,不可同日而语。

帝王也是个体的人,李世民更是个性情中人,他兴趣广泛,在“万机之暇,游息艺文”,到了贞观之后,尤喜读书,手不释卷,甚至在编写《晋书》时,亲自给司马懿、陆机、王羲之等人作传论。闲暇之余,兴之所致,一座小山,一树烟柳,一把琵琶,他也会捉笔写来,丝毫不掩饰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的点滴得失之欢。大殿之上,烛光摇曳,他便《咏烛》了:“焰听风来动,花开不待春。镇下千行泪,非是为思人。”面对一丛残菊,他也随手拈来:“细叶凋轻翠,圆花飞碎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桃花盛开,见之心喜,便也赋诗,“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一场细雨,扫却灰尘,滋润庄禾,他抚掌大悦,“对此欣登岁,披襟弄五弦”。这哪里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分明是一个性情豁达、把酒临风的文人或诗人。

唐太宗李世民的诗,不管水平如何,但是他一带头,一提倡,一鼓励,诗歌似乎立即又上升到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度。这种巨大的轰动效应,恐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整个唐朝,无论兴衰成败,都弥漫着浓郁的人文风所,“王者精神鼓扇一世,故当时海内士,人人毕力称诗”,这与李世民的最初的赏识与追捧,乃至自创诗歌,是有很大影响的。

有一个细节,太宗驾崩之后,褚遂良为之起草《哀册文》,颂扬生前功德。这篇文章大约费了很大的精力,此前多受太宗恩惠的褚先生也一定绞尽脑汁,加之心乱如麻,万千感慨,满腹心思,以至于下得朝来, “马误入人家而不觉也”。很显然,一向谨慎的褚遂良,悲从心起,因为那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的离世,显得方寸大乱了。

《全唐诗》的编者这样称赞唐太宗,“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写道,“太宗是个很爱文学的皇帝……到了开元天宝之世,唐初下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自古以来,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人中翘楚,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画,而且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君王,屈指可数,李世民是其中一个。

6、王绩:策杖寻隐士

隐士是个不可多得的荣誉头衔,一要弃官去职,远离江湖;二要薄钱尚德,心近自然;三要才识过人,独立特行。三个要素条件拆开来,相对容易,但如果要全部符合,大浪淘沙,粗筛细选,为数便不算多了。在现实生活中,寻找隐士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当我们将目光回到千年之前的大唐王朝,可以在那叱咤风云、兴衰成败的三百年间,在那一群斗酒吟诗、光耀千载的文人群体中,在那些正传野史、竖排繁体的线装书籍里,可以寻觅到各式各样的隐士。历来的编史者,因为隐士的高风胜情,所以在笔下也是推崇有加,新旧唐书作为反映当时社会生活最权威、最翔实的的文献专著,专门列了“隐逸”卷,将隐士逸人与孝友、良吏、列女等一同褒奖宣传。

唐朝的第一位隐士,叫王绩。他在朝廷里干不下去,回到家乡后,听说附近有一个名叫仲长子光的隐士,“服食养性”,“非其力不食”,而且三十年间始终如此,立即动了心,哎哟,这样的人是可以结交为友的,大约拜访过几次,后来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干脆搬了过去,结庐相近,与隐士为邻。那位脾性古怪的仲长子光先生终日不语,两人却是饮酒甚欢。谁也不说话,举杯一碰,一杯又一杯,喝得很高兴,喝完了,种田的种田,弹琴的弹琴,写诗的写诗,或者想睡觉的就去睡觉。这样的饮酒小聚,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奇怪得要死的。

每个人,都在寻觅自己人生仰慕的对象,都在追求理想的生活状态。有些人立志当官,于是熟稔官场规则,忝列其中。有些人刻意经商,不惜破译商贾秘密,求富于时。王绩的人生对象,是远他三百年前的隐士陶渊明,堪称陶的隔世弟子。陶渊明的一生,曾经数次出仕,有一次,因为督邮的到来,态度无礼,他自己也受不了穿衣束带、低头拜揖的规矩束缚,只做了八十天的县长便愤然辞官,回乡采菊。王绩当官也是不安分,在先前的隋朝,当到副县长就受不了了。有一次,因贪酒而遭弹劾,思来想去,平日里迎来送往,寄人篱下,受人拘束,言若由衷上司不高兴,言不由衷自己别扭,自己就好像一只鸟,到处都是罗网,再这样呆下去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于是写了一纸辞呈,挂印弃官,“轻舟夜遁”,转身之间,就把自己送归故乡。来去自由,连离任审计也都免了。

隐者自隐。回到乡下,无事一身轻。没有了薪俸工资,但王绩家有良田十多顷,相当于有房有车、衣食无忧的中产阶层,生活倒还算过得去。他自己也说,“酒瓮多于步兵,黍田广于彭泽”,酒比当年的阮籍要充足,田产比起陶渊明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也要阔绰得多,家里还有几个佣人,经济条件方面是有优越感的。可是,王绩知道,自己差的,还是那一份脱离樊笼、融入天地自然的心性。所以,他甚至不惜离开自家的华堂大屋,搬到几十里之外,与那个贫农仲长子光为伍。他的身边,摆着《庄子》或者《老子》,读得意想天开,忘乎所以。有时兴趣来了,还帮着村人占占卜,算算卦(依他的性格,大约也不会收金纳银,图个客气罢了),乐此不疲地混迹于村野之间。他最乐于做的事,就是到田间做点小活,然后停下来,看看花鸟鱼虫,或者倚在某个幽静的角落,看着路上那些行人,走走停停,忍不住写下诗来:

东皋薄暮望, 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 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 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 长歌怀采薇。
——《野望》

牧人带着小犊返家了,猎马驮着主人捕获的飞禽回来了,春夏秋冬的景色让人陶醉,还有那些质朴的农人,这一切,都会让王隐士心生喜悦。住在东皋,王绩自名“东皋子”。一天到晚,东皋子徘徊于瓜田李下,山间溪旁,饮酒望世,自得陶然。自己辞官不算,还煞费苦心地写了一首诗,奉劝当时身在庙堂的房玄龄:“位大招讥嫌,禄极生祸殃”,又暗示和提醒人家,不如学学聪明的范蠡,功成身退,趁早归隐吧。隋唐易代之时,王绩以敏锐的嗅觉观测新朝时政,心怀警惕,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远离官场是非,寻求心灵自由。在田间和在庙堂相比,对象不同,环境迥异,心情也自然不同。

在《野望》诗里可以看出,这样的观望,在骨子里也可以看出弃官之后的矛盾心理。王绩的《古意六首》里有这样一首诗:“竹生大夏溪,苍苍富奇质。绿叶吟风劲,翠茎犯霄密……刀斧俄见寻,根株坐相失。裁为十二管,吹作雄雌律。有用虽自伤,无心复招疾。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你听听,言外之意是什么?既希望有司赏识,建功立业,又希望身心自由,不受伤害,这样的情绪,也恰恰是许多有识之士弃官归隐的心结。

某一个月夜,他会在山间摆下琴来,独奏一曲,弦动于心,孤芳自赏。隐士多是性情慈善之人,与世无争,他把自己,彻头彻尾地“藏”了起来。即便是刺史慕名登门拜谒,也不予理睬。请他去讲学,王绩也只是挥挥手,婉言谢绝,我在家里酿酒呢,哪能“谈糟粕,弃醇醪”!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算,还狠狠地泼了人家一盆凉水。不过,有位叫杜之松的刺史对他也还算尊敬,虽然请他讲学不肯去,每年仍不忘派人给送些酒脯来,以示尊重。除了自己过着“置酒烧枯叶,披书坐落花”的神仙生活,王绩也常常拄杖入深山,寻访隐士。一个隐士,总是要在内心里,想寻找到更多的隐士。

功名放得下,荣利放得下,偏偏有一样,王绩始终放不下,那就是酒,而且嗜酒成瘾,矢志不渝。他哥哥大儒王通是有名的“书虫”,王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酒量大约比李白还要大些,可以饮五斗不醉,自诩为“五斗先生”,并且大约在一次酒气深沉之后,写过一篇《五斗先生传》: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着论;途何为穷,而阮籍痛哭。故昏昏默然,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一提有酒,可爱的王绩先生立马腿软嘴馋,移步不前,不知东南西北。而且只要有酒,无论贵贱皆往,坐在席上,以饮酒为乐事。唐代隋后,他以前朝旧臣待诏门下省,别人问他:您现在待诏无事,有什么可乐的呢。王绩说,每日朝廷供应的三升好酒足以使我留恋于此。他哥哥的门生陈叔达当时主事,听说以后,特例给他每日供应一升酒,人称“斗酒学士”。后来听说太乐署史焦革家多有好酒,便想着法子到焦大人手下当差。吏部不批,王绩三番五次地找组织找领导,陈述缘由,主事者问,为什么非要到那里工作?他说,其中有深意。好说歹说,总算得到允许。想必其间王绩是工作称心顺意,办事勤快,然后下班后提着熏肉等物,到焦大人家中品尝美食,大饱酒福。焦革死后,焦夫人还时时从家里派人给他送酒,一年之后当听说焦夫人也死,王绩大叹,“天不使我酣美酒邪”?没有酒,王绩对于工作也失去兴趣,长叹一声,再一次弃官而去。

酒成为王绩一生钟爱,常常是乘着牛车,途经酒店,闻香下车,开怀畅饮,数日不归。一定是经常醉酒,醉了便随便倒地,醒后复饮。即便到了后来隐居乡里,也是“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他的诗文中,出现频次最多的,当是“酒”字,他一次次把自己灌醉。王绩在酒业上的钻研与投入不比诗歌少,为杜康立祠祭祀,尊为酒师,并且把曾经一起喝酒、酿得一手好酒的焦革也一起供奉。此外,还写下《酒经》、《酒谱》各一卷。后来的李白,不知是否从其诗酒之中得到启发?

王绩自己也承认,“有道于己,无功于时”,自号“王无功”。风烛残年,他曾写过一篇《晚年叙志示瞿处士》,坦言自己也曾经“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可是,他一生之中由进而退,辞官归隐,大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有学者从王福峙(王绩的侄子)《录东皋子答陈尚书书略》中找到了这样的答案:

贞观初,仲父太原府君(王凝)为监察御史,弹侯君集,事连长孙太尉,由是获罪,时杜淹为御史大夫,密奏仲父直言非辜,于是太尉与杜公有隙,而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矣。

原来如此。这是对于王绩嗜酒与归隐之谜的最好诠释。大凡隐士,都有不得己的隐退苦衷,谁人不想华衣美食,谁人不愿显赫一方,可是人性中最大的弱点,就是相互之间的争斗性,大人物与大人物争权柄、争势力、争江山、争功劳,小人物与小人物争生意、争田产、争美色。明争暗斗,唇枪舌剑,背里使绊,过河拆桥,争得你死我活,甚至世代为仇。人类的智商发展了文明,也发展了斗争。人人都希望个性解放,王绩在争斗里看破了——没有永恒的胜利,只有暂时的羞辱。如果遁世躲避,其羞自解,其心自宽,至少像仲长子光这样的朋友,“服食养性”、“非其力不食”,是不会加害于人的,而且与天地自然相处,更多的是心灵深处的轻松与悠闲。他让自己在精神上解放了。当隐士,无欲则刚,重新回归到了精神贵族的行列。
应该说,王绩学陶渊明,是学得极为神似的一个。辞官、归隐、嗜酒、耕作、著书、弹琴、自作《墓志铭》……简直是一整套的学习。王绩要将自己修炼成为一个隐士,他成功地做到了。当隐士,其实真的挺难,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7、王梵志:白话警世人


文化是不分国界的。你到许多国家的博物馆里,可以看到许多中国的古代文化遗存,被好好地保存在那里。越过国界,看到中国文物真迹,一定觉得格外亲。这一点很好,说明中国人的文化创造被世界所重视。中国人藏在家里的物件,人家还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带回一些,帮助保存,功莫大焉。往往越是重要的东西,越值得珍藏。清王朝的保管不力,是举世皆知的陈年旧事了。

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的开篇文章里写道,一个叫王圆箓的道士负责掌管着敦煌莫高窟中无法估量的文物宝藏,某一年手中拮据,恰巧来了一批探险家,穷苦经年的王道士一下子被大把的票子折服,他热情地打开石室,将不可计数的经书画卷极其廉价、毫不心疼地批发给斯坦因等人。王道士个人致富的愿望立即实现了!他用这笔意外之财,换取了大量的柴米油盐,添置了新衣裳,过上了愉快幸福的生活。

王道士死后的若干年,中国学者刘半农先生含悲忍辱地在徘徊法国巴黎的国家图书馆里,花费了许多的时间,埋头抄录了一卷诗集,加之胡适、郑振铎等人的研究,使得一位尘封多年的诗人——王梵志,和他的三百多首诗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文化的复原,有时是一件痛苦而且艰难的事情。刘半农先生的善举,为中国诗界赢得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从唐到宋,到元,到明,再到清,年代久远,王梵志的声音逐渐微弱。除了传播和流通上的困难,更重要的是,人们对于文化的选择具有时代性,有时还需要有重量级的文化名人为之宣讲增色。由于王梵志的诗曾一度失传,今人对于他知之不多。王梵志在唐代是赫赫有名的诗人,“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白纸书屏风,来客即与谈”,也许随便走进一个普通人家,可以在墙角案上无意中看到他的诗;或者在几位老叟的谈话中,不经意地提及他的诗句,来教育身边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其诗歌流行的程度,不亚于当今走红的一些作家的小说文集。而且在出版业不发达的唐代,这样的诗歌流传,大多靠一些信徒和爱好者的不倦抄写和众口相传。

通常情况下,作品是应符合写作者的身份与口吻的。譬如孔子做过老师,著有《论语》那样流传百世的经典课本;刘邦做了皇帝,有“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志满意得之词;李煜失了江山,所以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般的缠绵幽怨。作为唐初的白话诗僧,王梵志的诗文是独一无二的大白话: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他人骑大马》

乍一看,不是诗,再细品,却是蕴藏着许多的道理在内。王梵志一生坎坷,后来遁入佛门,命运多舛,参透世态,所以诗如偈语,都是一些劝善戒恶的小诗。佛家讲究的是普渡众生,王梵志是一个宗教领域的传道者,他的诗是面向基层大众的,适用于芸芸众生。诸如“鸟饥缘食亡,人能为财死”、“邪谣及妄语,知非总勿作”、“恶事总须弃,善事莫相违”、 结交须择善,非识莫与心”……这类语句在他的诗中俯拾即是,恰如指点迷津的高人言行。人有善心是高尚的,但如果能够自觉地传播善心,弘扬善心,则尤其道德高古,难能可贵。王梵志的诗在民间流传甚广,恰是因为其诗通俗易懂,加之他有一颗大善之心。王梵志的诗,像一粒种子,播撒开来,在更稠的人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王维曾经写过一首《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并且郑重地注明“梵志体”,可见影响非小。后来的六祖慧能,也从梵志诗中得到领悟,作了一首偈语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不过,王梵志的诗里,更多地传递了一种对于现实的认知与感悟。或者说,他在那些劝戒诗里,放了辣味,乃至黑色幽默。“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原来心里喜”,用语简短,寥寥数句,好一句“哭人尽是分钱人”,他在局外冷眼旁观,将一群不孝子孙各自心怀鬼胎的样子刻画得惟妙惟肖。我小时候在乡间居住,也常看到老人病故归天,治丧期间,兄弟妯娌们为了争财、供饭,闹成一团,有的大打出手。那些小媳妇们号啕大哭的声音里,是不是藏了担心分钱不多的欲望,真是说不清楚。王梵志的诗,到了如今,也还有现实的警世意义在里面。

大实话入诗,更能一针见血。没有遮遮掩掩,褪了华美的外衣,袒露原来的真相。他有一首诗写一个爱钱如命的妻子,在丈夫有钱时,脱衣叠袄,陪笑侍奉,如鸟依人,一旦无钱落魄之时,则背里朝内,冷若冰霜,脸色难看,让人既好气又好笑,可谓是入木三分。
“贵者乘车马。贱者膊担行”,“富者办棺木,贫穷席裹角”,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良知者,王梵志并不回避对于不平不公的社会现象,他用大白话辛辣地批判着不公的世道,《富饶田舍儿》与《贫穷田舍汉》,将贫富两者之间的差距揭露得淋漓尽致,富贵之家,肥马满厩,官府追役,饮食款待,“纵有重科差,有钱不怕你”。而对于贫寒人家,却是忙碌一日,无米无柴,衣衫褴褛罢了,又逢里正驱遣,“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如此贫富写实,世态白描,王梵志实在是唐初第一人。

从文学色彩的角度讲,较之唐初的宫廷诗人,王梵志的诗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好比现在的学院派有时瞧不上自由撰稿人,尽是俗语俚词,直说不隐,不守经典,然而也确是“其言虽鄙,其理归真”,我最欣赏王梵志的,是他豁达而朴素的生死观。《红楼梦》中的美女道姑妙玉在论诗时说,

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终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这首宋代诗人范成大的作品。妙玉说好,自有道家的玄机在内。究其根源,却源自王梵志的两首小诗: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世无百年人》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城外土馒头》

比较一下不难看出,著名诗人范成大的经典名句,其实系半抄半改的组合翻新之作。历史上的这种传承也不断地创造着新的语汇、新的语境,派生出新的语言价值。

王梵志对于生死的态度在诗中十分明显:“有生皆有灭,有始皆有终”,“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 千年与一年,终同一日活”,王梵志不讳言死,不下数十次谈到这个常人敏感的字眼,大有视死如归之意。据《太平广记》载,王梵志并非胎生母腹,而是生于一颗树瘤之中,极富传奇色彩,联系到他的经历,以及“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的悲凉诗句,可以认为他曾是一个孤苦弃儿。其实,还有些像曹雪芹笔下的疯跛道人,不知所来,不知其终,只以常人并不能完全领会的语言,提醒和暗示着贾宝王这样的痴情人儿。王梵志的文字里,也藏着许多的玄机,他讲一半,留一半,预留了更多的空间,给世人自己去揣摩。这也恰如他的一首偈语诗所示:“吾有一言。绝虑忘言。巧说不得。只用心传。”这个孤苦的弃儿,在他成年之后,却在清苦的生活里,琢磨出如此多用心良苦、教化世风的诗句,回馈社会大众,功德的确无量。

《全唐诗》中没有王梵志的一席之地,可见全唐诗也并不全。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王梵志之后的诗僧皎然、寒山、拾得,还有白居易等人,都模仿过他的作品写了不少的诗。至少,王梵志的白话警世诗在广漠的民间,曾经影响过一代又一代的人,引人向善。这就足够了。

8、陈子昂:感叹何时平


人的一生中,总有无数次的叹息。或者因为失意,由于坎坷,困于时局,不一而足。双眉紧锁,叹息声声,总会伴随着复杂的情绪与心结,无奈与愤懑,是最为常为的两种基本色调。顺遂与成功往往在瞬间可以定格,而艰难与挑战却成了需要长期面对的话题。人生的历程,剔除表面的、直观的物质浮华,更多的表现为看不见的、隐晦的、难以言明的心路历程。所谓世上多有叹息声,恰因人间常生不平事。

多少年前的一个黄昏,古老的幽州台畔,一个曾经热闹非凡、光彩耀人的景点,走来一位神情抑郁、面色清峻的年轻人。他时而迎风伫立,时而仰天俯地,抑或徘徊踯躅。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怅然慨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前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发出这悲壮一叹的,是初唐诗人陈子昂。幽州台又名黄金台,战国时的燕昭王求贤若渴,曾置千金于台上,广招天下群贤,乐毅等人纷纷而至,燕国为之振兴一时。当年读时,心中纳闷,22字的道白,似乎文不达意,甚至不合诗律。及至后来,再联系陈子昂的生平传记,方知这登高一叹,意蕴悠远,实乃千古浩叹,名不虚叹。
一叹为文。

子昂生时,大唐立国数十载,经历了将近四百年分裂动乱的一盘散沙聚为一坛。江山易主,然而文风仍然沿袭六朝余习,绮靡纤弱的诗风盛行,无关痛痒、极尽铺陈之能事的文字,浮艳奢华,只见文字之美,不见思想抱负,像软骨症一样,侵袭着诗人和读者群体。经济与政治渐臻繁荣,相比之下,文艺的春天却迟迟未到。在陈子昂心目中,文以载道,当如屈原、阮籍这样有真性情的古人高士,抒肺腑之言,发金石之声,掷地铿锵,振人心胸。他不禁感叹:文章道弊五百年矣。

此叹既出,他俨如军前先锋,力倡复兴汉魏风骨的性情文章,其诗如匕,直插齐梁诗风的软肋。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那三十八首风骨遒劲、文辞厚重的《感遇》组诗: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感遇组诗之三十五》

追溯圣贤与感喟时事,是他笔下重要的主题,而且文中多有“叹”字。陈子昂刚写出感遇组诗时,京城里一位叫王适的官员读了之后立即作出大胆的预测,“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其判断的准确。其后的杜甫到他的故居拜谒时说,“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将陈子昂与扬雄与司马相如两大文豪相提并论。陈子昂提倡的复古倾向也得到了古文运动首领韩愈的由衷称赞:“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主张走通俗文艺路线的白居易也承认,“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此后,每到复古革新诗文之时,人们总要提起他的破冰之举。作为唐代诗歌的第一个重要诗人,他登高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盛唐诗歌的巨舰扬帆起航,乘风破浪。还归道德文章本初的雅正之道,这一件善事,能做得到的文化人,并不多。

二叹国事。
陈子昂不仅是诗人之材,而且是胸怀天下的政治奇才。早在他刚刚为官时,唐高宗病逝,当时为了皇帝灵驾不西行扰民,保持安定,他冒死上书,坦陈利弊。《资治通鉴》作为资佐治国的正史,多引肱股大臣关于定国安邦的事件和言论。就在这本书里,所引陈子昂的奏疏、政论却有四、五处之多。

在“徐元庆刺官”事件中,陈子昂的奏疏也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有一个叫徐元庆的人,父亲被县尉赵师韫杀害。后来赵师韫又升了官,徐元庆便改名换姓,在一处官驿工作,伺机等候,终于刺杀了成功,为父报仇。在当时的法治条件下,因为徐元庆的孝行可佳,得到了议事者的首肯,“欲捨其罪”。陈子昂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这一鲜明的法治观点,得到了众人的附议支持。

武则天称帝后,任用酷吏,剪除异己,对李唐宗室大开杀戒,血雨腥风,可谓杀气腾腾,天下莫不敢言。有一次武后召他问为政之要,陈子昂谈古论今,从容应对,提出八项主张:勿用酷刑,整饬官吏,任用贤人,去疑存信,广进言路,论功行赏,息兵安民,抚慰宗室。这八条建议,在当时万马齐喑、噤若寒蝉的年代,说得不好,就会有杀头之罪。但陈子昂心系国运,关注民生,一番赤子之言,政治远见,恰是医治时弊的一剂良方。

可惜这样的主张,却是人微言轻,多不能被付诸实施,只能成为一纸雄文。

陈子昂体弱多病,但始终怀有一腔报国之心。曾经两度出塞,希望为国立功。后一次出塞,随武攸宜的军队讨伐契丹,在渔阳的前军进攻失利,全军震恐。正在兵败之际,身为管记(文字秘书,军中的重要奏章军报皆出其手)的陈子昂提出了以奇兵袭敌、主动请缨、直捣黄龙的作战方案,刚愎自用的武攸宜也是拒而不用,“以其儒者,谢不纳”,陈子昂又建议,惹得武攸宜勃然大怒。陈子昂知道两人走不到一起来,于是保持沉默,不再发表高见。

三叹身世。
成长的道路上,总会留下点点滴滴。陈子昂的身世,也如他在古幽州台上的沉重叹息,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留给人们关于生与死、荣与辱、沉与浮的思考。

“砸琴事件”,是陈子昂出道时留下的一则佳话。他出生于一个经济富有的家庭,身上是点钱的,而且轻财好施,但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能够借助文章与才华扬名天下。初入京城,虽然满腹经纶,“时人不知之”,正好遇到一个卖胡琴的,售价百万,豪门贵族莫不能辨,他站了出来,说,我将以重金高价购买此琴。众人惊讶,他笑曰,我擅长此乐。大家又问,能不能听您弹奏?于是相约第二天在宣扬里一家星级酒店集中举行演奏会,由他请客。在众目瞪瞪之下,他把琴砸得粉碎,并说,我有好好文百轴,赠送给大家,不比这琴更雅吗?酒喝了,琴摔了,钱付了,好文章送出去了,“一日之内,声华溢郡”。

陈子昂考上进士后,还作过《周受命颂》,取悦武后。心无芥蒂的陈子昂,纯朴得如一块玉石,对于新王朝,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对于这样的盖世之才,武后却是赏而不用,谏而不纳。升迁无望、居职不乐倒也罢了,陈子昂还曾受酷吏之害而入牢狱,饱受折磨。武则天任用大批酷吏,山雨已来风满楼的时代里,出仕当官也成了一种潜在的生命威胁。许多官员在下朝时戚戚相望,不知明日是否还能再相见。或者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诀别,惊魂未定。如此的个人奋斗背景,对于陈子昂来说,其实成了一种痛苦的煎熬。

三十岁时,陈子昂的母亲去世,终于有机会离开朝廷。回到自己的家乡,在一片山水天地里,回味并反思这些年漂泊的生活。
又过六七年,他以父亲衰病为由,辞官返乡。守孝期间,结庐墓侧,哀恸路人,“天下之人莫不伤叹”。失去父亲,他也是怀着失意之心,从战场、从朝廷回到故乡,这一个大孝子,是在哭祭父亲,抑或是在哭告天下?从他那些动辄感叹流泪的诗文里,可以想见当时的陈子昂,身心疲惫之极,哀痛之极:

世上无名子,人间岁月赊。
纵横策已弃,寂寞道为家。
卧疾谁能问,闲居空物华。
犹忆灵台友,栖真隐大霞。
还丹奔日御,却老饵云芽。
宁知白社客,不厌青门瓜。
——《卧疾家园》

然而,就在他人生中最为消沉的时候,一个致命的阴谋,如同一柄暗器,向身心憔悴的陈子昂袭来。

县令段简——陈子昂老家的父母官——我们有必要记住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名字,因为这个家伙,直接导致了陈子昂的非正常死亡。关于段简的害人之举,《新唐书》中载:“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认为段简因财起意。而《旧唐书》的记录稍稍不同:“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忧愤而卒,时年四十余。” 刚过不惑之年的陈子昂,曾被武则天誉为“地籍英灵,文称暐哗”的一代俊才,就这样命丧故里,冤死狱中。

可是,陈子昂作为一个京官,虽然离职在家,但待遇还是有的,而且文名重天下。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何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加以迫害,显然有悖常理。陈子昂被害之迷,其实可以在另一位唐朝诗人沈亚之的《上郑使君书》中找到答案:“武三思疑子昂排摈,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死于不命”。

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卷入政治风波。而文人对于政治多数表现得天真无邪,就像一朵花儿,该放时就怒放。岂知武则天躺在卧榻之上向他咨询建国方略,而年少天真的陈子昂提出的八项主张里,赫然有一条便是抚慰李唐宗室,这一条,正是针对武三思等人的。武三思岂不多疑,于是,一呶嘴,一跺脚,一指使,那个段简县令便心领神会,粉墨登场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投之大狱,百般迫害。任你满腹才华,都在昏厥与痛楚里消亡。
在那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陈子昂发出了他无法传达出来的浩叹。幸好在幽州台的那一声叹息,他已提前释放,提前预感了。而他的诗文里,“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诸如此类的隐秘言语,也暗示了某种毁灭性的灾难即将来临。

屈原在投江之前,也曾发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感叹。文人的叹息,有许多其实是一种哭泣与抗争。幽州台还在,斯人已不见。命运多舛、瘦弱多病的陈子昂在幽州台的千年一叹,就像一排延绵不绝的惊叹音符,穿透长长的岁月,萦绕在人们心里,横亘于唐诗的诸峰之间。


9、杜审言:恃才且疏狂


杜甫的爷爷——杜审言,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个老头,是诗人中的顽童,学者中的狂儒,官员中的另类。在一次人事招录工作结束后,他出来便大嚷,这回苏味道必死无疑!别人大惊,问是什么原因。他笑着说,我和苏味道一起撰写评语,他读了我写的东西,一定会羞愧而死。

听听,活脱脱的一个狂人。言下之意,苏味道的文章与他杜审言相比,一天一地,差之千里。而且,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好到极致。这种一点也不谦虚的玩笑话语,把苏味道狠狠地涮了一把,估计苏大人也很没面子。好在人家苏味道后来做了宰相,宽宏大量,并没有记这笔帐,还是当作很好的朋友相处,倒也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

文人争名,商人斗富,历来多有故事。初唐时有一个文人崔信明,也是自比文章天下第一,海内士望全都不放在眼里,认为即使是当时的诗歌宿老李百药也比不上他。结果碰到一个更狂的郑世翼。有一次,郑世翼向崔信明讨教写作,崔便把自己的宝贝文章毫无保留地拿了出来显摆,结果郑世翼略翻一翻,便不屑一顾地说,所见不如所闻,言罢挥动手臂,当场把人家的诗全都扔到江里去了。然后,在崔才子惊恐万状的眼神中,就像没事一样,扬长而去。

唐代多狂人,贺知章自比“四明狂客”,杜审言的疏狂也是出了名的。杜审言看起来不但喜欢开玩笑,而且也擅长吹牛,他与苏味道、崔融、李峤当时齐名,合称“文章四友”。这四个人,一起在宫廷写文章,混饭吃,都是那时响当当的大笔杆子,合称“崔、李、苏、杜”,老杜同志排第最末。后来混得都还不错,苏味道和李峤都做到了宰相一级,崔融也是深得皇室赏识。这四个人中,性情最不稳定,个性最为张扬的,也就是杜审言。他喜欢开玩笑,有时不分场合,不问对象,一定要弄出个什么惊人之言来才行:

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唐才子传》

口气老大不小,自诩文章书法独步于天下,而且找出了最高的参考标准:大诗人屈原和宋平的水平虽高,但论起写文章,也只能做我的下手;我的书法嘛,就连大书法家王羲之也得臣服。这不能不使人发笑。

杜审言是一个标准的狂儒,不过狂人多少得有些值得炫耀的资本。他的疏狂,除了饱读诗书的自信而外,确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为支撑。清代才子金圣叹为儿子讲唐代律诗,讲了六百首,集成《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在这本书中,第一个批的便是杜审言,只选评了两首,却用了“异样才思”、“大笔大墨”、“未出其右”、“岂不伟哉”等赞颂之语,评价极高,而且坚定地认为,他的孙子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有缘于此。看来吹牛也还需要有点底子才行。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个观点说,古人狂的是自满,今人狂的是放荡。你随便翻翻报刊博客就能看出,现在每天产出多少狂人!不过像杜审言那样留得狂名的,也还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杜审言虽然夸夸其谈,比起腹中无货的狂人,倒是强了若干。

疏狂亦应有度。性格缺陷往往带来的是命运悲剧。想必平日出言不慎,玩笑随便,容易得罪人,祸事说来就来了。

杜审言雅善五言,尤工书翰,恃才謇傲,为时辈所嫉。自洛阳丞贬吉州司户,又与群寮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之,审言系狱,将因事杀之。审言子并,年十三,伺季重等酬宴,密怀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亦见害。季重临死,叹曰:“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由是免官归东都,自为祭文以祭并。
——《大唐新语》

有才气的人如果不剔除傲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官场不比文场,两名官员因为忌恨他,陷罪欲杀,置之于死地。如果不是他十多岁的小儿子杜并挺身而出,手刃恶官,杜审言早已一命呜呼。这场风波使得他痛失爱子,杜审言也为疏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孝子救父的事情却感动了武则天,亲自召见了这位不一般的父亲,“甚加叹异”,准备提拔使用,问,“卿欢喜否?”可怜的杜审言激动得一塌糊涂,“蹈舞谢恩”,还作了一首《欢喜诗》。可是,杜审言的内心里,不知怎么高兴得起来的?

后来,中宗李显复位,国号复唐,因为媚附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兄弟,杜审言被贬逐出京,下放边远地区。这是一次较大规模的政治贬逐,整个文学集团昔日的种种表现,被新政权视为不谐之音。包括苏味道、崔融、李峤、沈佺期、阎朝隐等一大帮文学精英,足有数十人,被集体下放,远逐思过。

这一次大规模的文人贬逐,是一次宫廷与民间关于诗歌、文学的交流,宫廷中一流的大笔杆子都被放逐民间,杜审言等人开始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文化苦旅: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侯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这首诗,明代的胡应麟认为是唐人五言律第一,给了杜审言最高的褒扬。正是在被贬途中,杜审言触眼生情,写下了诸如“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等大量的优秀诗句。相比之下,杜审言的贬逐诗比他的宫廷诗更加耐读,更加感人。中国历代优秀作品,多来自民间,来自命运重压下的沉重呼吸和切肤的疼痛文字。中国被贬文人的怀归情结,在他的笔下,得到了浓重的体现,这些可怜的文化人,在被皇室抛弃之后,惆怅北望,日日盼归,仍然希望尽快地回归到金銮殿前,为新政权效力。他们在在压抑的寂寥旅途里,在怀归的悲伤基调里,平静下来,冷静反思,以文字为依托,寻找精神归属。

狂人入世,白发悲心。细细看下来,其实杜审言的狂,都是口头上的轻狂而已。他奉命写的应制诗里,却是一口一个“小臣”,显得毕恭毕敬,中规中矩,丝毫不敢马虎。面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老夫子还是收敛的。陈子昂对他推崇不已,“重名于天下,独秀于朝端”,宋代的陈振孙也曾经评价他,“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律诗到他手中,始有度,杜审言对于中国文学作出的贡献不可谓不大。他的应制诗里,我最喜欢吟七夕的一首:“一年衔别怨,七夕始言归。敛泪开星靥,微步动云衣。天迥兔欲落,河旷鹊停飞。那堪尽此夜,复往弄残机。”即便是平日里他总是取笑的苏味道,在给老苏的赠诗里,也是情深意重,看不出有半点调谑之情。

说归说,写归写,杜审言的笔下,也还是一个严肃澄明的诗歌世界。即使今天,重读杜审言,仍然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花杂芳园鸟,风和绿野烟”,“马衔边地雪,衣染异方尘”,“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这些准确的切入与描摹,为唐诗开掘了鲜亮的散文化的诗学空间。难怪杜甫在后来回忆起他的爷爷来也说,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这种准确的切入与生动活泼的描摹意境,被杜甫得之精髓,辅以当时的个人、社会生活实践,他后来成为下笔有神、名垂千古的诗圣,不能不说受了浓厚的家学熏陶,尤其是与他祖父杜审言的影响不可分割。

杜审言的晚景尚好,被贬不久,在京的一帮好友从中周旋,又举荐入京,官授国子监主簿,又被任为修文馆直学士。

杜审言的有趣,还在于他的誓将疏狂进行到底。临终之季,宋之问、武平一等人到榻前探望,他强撑病体,也不忘记幽默调侃,说了一通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大意是,命运造化小儿害得我好苦,然而我在世之日,一直压着你们,如今我死了,你们总算有出头之日了,但恨没有接替我的人。这是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谈。行将就木之人,仍然和当初一样,和朋友之间乱开玩笑。不知道当时有病榻前的宋之问等人,是何反应。这则轶事,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杜审言确有狂症,而且终生狂傲,最终也没有医好狂疾。第二,杜审言总体是个乐观、幽默的人,可惜这种幽默感,很多人因为生活的重压,慢慢化为乌有,而他却能以顽童之心坚持到最后,也实在难能可贵。

其实,杜审言应该感到欣慰,死后两年,他的孙子——诗圣杜甫便横空出世了。自己有了一个以身救父的孝子杜并,也有了一个诗歌压重的贤孙,孝子贤孙,美文美名,两者都得了,还有什么遗憾的?

“文章四友”中的崔融因为写作导致脑溢血骤死,杜审言为之“服缌”,披麻送终。论起来,崔融的年纪比杜审言还要小几岁。在葬礼上,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杜审言为老朋友挂孝哀悼,泣不成声。谁能想到,这个狂得连屈原和王羲之也不放在眼里的人,会做得这么率真。真真一个可敬可爱的老夫子!

10、宋之问:问君因何死

 

水分清浊,山分雄秀;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一个人的开始与他的后来,也有一比。《论语》里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道德的修行,品质的磨砺,人格的历练,是几千年来关乎人生的一个终生话题。而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评判,有时几经反复,历时久远,才能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一千次的口诛笔伐,并非意指一人,而是在评判的同时,将具有普遍批评价值的皮鞭落在了向善之人的心坎上,从而推动社会道德的整体提升,确有“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无穷威力。

写唐诗系列,不能不提宋之问。一直想跳开这个毁誉不断的人,但他确是唐朝诗人中独特的“这一个”。宋之问的一生,从向名到追名,从成名到毁名,从名败到身殁,他自己也许浑然不觉,一生诗意陶然。

平心而论,宋之问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十年寒霜苦读,不仅为他赢得了功名,也为他赢得了诗名。在年轻的时候,就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他比杨炯还要小五六岁)一起分配到习艺馆上班,这是一份没有实权但很体面的工作,文章才气渐渐知名。后来,武则天因为欲掩丑声,令人编撰《三教珠英》,这是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共有一千三百卷之多,主要编译以孔子、释迦牟尼、老子为首的儒佛道三家精言。宋之问在参与这项工程之时,结识了当时诸如张说、刘知己、沈佺期等文化名流,过着“日夕谈论,赋诗聚会”的惬意日子。

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
——《唐诗纪事》

初唐后期,武则天掌控着当时规模最大的一个宫廷诗人群会,游幸龙门时举办的这场诗歌大赛,大臣们一字排开,奉旨作文,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奋笔疾书,皇帝考大臣,场面当时相当的引人瞩目。左史东方虬率先成诗,武后大悦,当即赐锦袍一件,东方先生感激涕零地捧着锦袍,叩谢皇恩。可没过多久,当宋之问写好呈上时,武则天看了赞不绝口,觉得意境更胜一筹(这首应制诗的尾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可谓将马屁拍得又正又准),又随手将东方先生手中的锦袍夺下,给了宋之问。转瞬之间,锦袍易主。东方虬的难堪是可以想见的,宋之问的喜悦是浮于言表的。

这一次诗赛,点燃了宋之问内心深处的无限虚荣,原来可以因诗而名,由文而贵。

从此宴游不得息。王公贵族大摆车驾出行郊游的队伍里,少不了宋大才子。宋之问的锦绣文章,应景之作,歌功颂德的务虚文采,成了士大夫贵族消闲取乐的风雅之物。“凤刹侵云半,虹旌倚日边”,“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芳声耀今古,四海警宸威”,“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勤奋而有天赋的宋之问,用最华美的词藻,最虚夸的色调,最动听的颂词,描述着他所能有幸参与的每一次吃喝玩乐。凭借诗歌驰骋文场,结识了一大批达官贵人,写诗作文,赐金赏银,博得夸赞,为他带来了无限风光。

美酒喝坏了宋之问的脾胃,也喝坏了他的大脑。其间,他攀附上了武则天的宠男张易之兄弟:

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等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新唐书 . 宋之问传》

文人的悲哀,不在于能否写出好文章,而在于操守的丧失。宋之问等文人,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史上没有过的女皇执政,史上没有过的乾坤颠倒,他们碰到了。但史上文人的节气与风骨,他们应该是知道的,也可能经过痛苦的思考与抉择,也可能有过无奈与彷徨,可惜他们不是担当了这种“作家即社会良心”的维系者,而是在热酒的蒸腾之下,投入了权贵的怀抱之中,以致甘愿为之炮制文章,代做枪手,而且趋之若鹜,甚至不惜“奉溺器”。在名节与官位上,宋之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而且是,谁的声势大,就往哪家跑。写文章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颇有些文丐的味道,诗才变成了诗奴。而且,宋之问貌美,长相很好,虽不比张易之那样的“莲花面首”,但还是比较出众的,当年还曾有过谋求武则天小蜜职位的举动,因为有“齿疾“(口臭)的毛病,没有得到同意。否则,宋之问大约还要风光一些。

公元705年,武则天垂垂老矣,病重不堪。张氏兄弟一倒台,宋之问便被贬到遥远的南方泷州(今广东罗定县)。应该说,这是命运的一次严重警告。在皇宫京城习惯出有车、食有鱼的他,哪里能够受得了苦?时隔不久,就偷偷潜回洛阳,途中写了一首《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戴罪之人,闻风瑟缩,口气已经和以前出游侍宴、品尝御膳的得意之色判若两人,写得极为凄怆。

回到洛阳,住在好朋友张仲之家里。张仲之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人这里正在召开秘密会议,要除掉权臣宰相武三思。好朋友没有避违,将这样的想法直言相告。宋之问的脑子立即发热。这又是一个接近权要的好机会,他想也没想,立即告诉了他那个同样获罪的书法家弟弟宋之逊,并安排侄子宋昙等人出面告发。本来是怀着“近乡情更怯”的心态回来,因为“检举”有功,将功赎罪,又得以晋升进京,兄弟一家皆大欢喜。弟弟宋之逊做了光禄丞,宋之问做了鸿胪丞,官居五品,换成了绯红色的袍服。那个张仲之、王同皎等好朋友在牢狱里被三提七问,严刑逼供,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溅衙堂。一面是邀功请赏。一面是斩首弃市。《朝野佥载》里讲,天下人都怨恨宋氏兄弟这一卑劣行径,都说,宋之问等人的红袍,是王同皎的血染成的。

卖友求荣,害友图进,这是一次致命的人格变异,从此,宋之问将写文章的机心,孤注一掷地用在了关乎个人荣辱的升迁上。

景龙三年,宋之问也还出了一次名。那一次,唐中宗在昆明池主持诗歌精英赛,相当于诗歌实力派之间的华山论剑,由上官婉儿负责评判优劣。一时间,楼上纸片纷飞,差一点的诗歌都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缓缓飘落。到最后,只剩下宋之问和沈佺期两人的诗握在她手里。众人翘首,不知谁能得此桂冠。不一会儿,沈佺期的也被摔了下来。上官婉儿的评价是:“二诗文笔相当,但沈诗结句‘微臣雕朽质,差睹豫章才’辞气已竭,而宋诗《奉和晦日昆明池应制》结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陡然健举,若飞鸟奋翼直上,气势犹在。”这其中,不排除因为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的私交(宋之问毕竟曾经检举有功,算是武三思的半个“救命恩人”),但宋之问又以一首应制诗再度扬名,技压群彦,风头出尽,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大才子。

好运又开始降临。宋之问又凭借他的文章才华,体面地活跃在京城。尽管写过许多淡泊清灵的诗句,但他巴结权贵之心始终存在。先前的教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武则天不在了,张易之兄弟没有了,他又将目光移向新政权的执掌者,先是攀附太平公主,得以重用,后见安乐公主权势日隆,又移舟登陆,极尽吹捧奉迎之能事,宋之问的转向之快,堪称文人之最。写文章游刃有余,但想在政治的峭壁上腾挪跳跃,并非易事。他的反复无常,瞒得了一时,哪里能瞒得了长久?唐中宗想将宋之问提拔为中书舍人,可是,太平公主对他已经讨厌了,只轻轻地说起他在选拔人才里收受贿赂的事,情势大变,被提拔的人成为有问题的人,立即被勒令卷起铺盖,再度离京。宋之问的小聪明,再一次失灵。

亡命天涯的生活又开始了。宋之问又大量地写诗,他的一生在不停地写诗。诗歌成了他支付生命、博得虚名的武器,在贬官的途中,他确实作了大量的反思,真正留下来的,也还是他的忏悔与追思。但是只不知,他是否心存幻想,希望借助谪臣望归的美文,重返官场: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题大庾岭北驿》
 
宋之问的诗源源不断地寄往京城。诉说自己“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欢宴”的光辉历程,也表明自己忏悔醒悟、改过自新的决心,可惜新上任的唐睿宗李旦不吃这一套,因为鄙恶他的为人,以“狯险盈恶”流徙钦州。到了唐玄宗执政初年,曾经扰乱李唐王室的人员都受到惩处,宋之问也被下令赐死。

宋之问的一生,宠辱皆由诗。他的为官之道是失败的,为友之道更是糟糕,祛除不了内心深处的虚荣与浮躁,不懂做诗先做人的道理,也就枉读多年书了。《唐才子传》将杀害著名诗人——他的亲外甥刘希夷的罪名加在他的头上,其实应是后人的嘲讽。这起涉及人生伤害的著作权案,以他宋之问的才名,决不能因为一两句诗的归属权而做出此事,且新旧唐书都不见记载,只是出自唐人小说,《大唐新语》里也讲刘希夷“为奸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并不确凿;其次,以宋之问当时的年龄和心境,还不足以做出这样的劣迹;第三,如果确有其事,是不是可以推测舅甥两人年龄相仿,为某一个女子牵扯,诗中含情,为情而争,发生案情,也不得可知。但细想之下,这个爱虚名胜过爱自己的人,担心剽窃恶名远扬,也难免会做出不择手段的事情来。包括将他的名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转到骆宾王门下,大约是因为人们想拿他与骆宾王做个对比罢了。说到底,宋之问的为人,与他的口臭一样,令人感到遗憾。

“才华盖世,无耻之尤”,宋大才子最大的贡献,是为后世提供了一个失行文人性格命运的典范。这不能不令天下文人警醒。


11、上官婉儿:摇笔风云生


毋庸置疑,女性在参与创造历史与文明的进程中,其作用不可低估。唐诗基本是男性诗人的天下,偶尔也有佳人执笔,红粉作诗,有如一抹灿烂的云霞,点缀于天边。大唐第一女诗人,当属身为两任皇帝机要秘书、唐中宗嫔妃、兼任皇家诗歌协会的资深评论家——上官婉儿,这个才情过人的女子,在寂寞的初唐女性诗界里,掠过阵阵云彩。

天赋与环境往往决定着人才的质量。关于上官婉儿的天赋,史上是通过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来说明,早在母腹之中,其母郑氏就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巨人给她一杆大秤,占卜者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夫人您将生贵人,并且小孩子将来可以称量天下。这个“梦遗大秤”的说法最早见于玄宗朝的宰相张说《唐昭容上官氏集序》中,不知张宰相是从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不过,上官婉儿的天赋更多的应该是来自家族遗传,她的祖父上官仪,擅诗工文,是个宰相老诗人,所作诗赋风靡一时,号为“上官体”,刚刚当了两年宰相,因为直言陈事、奉命拟旨欲废武后而惨遭杀身之祸。这个庞大而显赫的家族,一夜之间花凋叶落,所有男丁被斩,女子为奴,尚在襁褓之中的婉儿啼哭声声,随母亲进入皇宫掖庭,等待她的,将是一场叱咤风云、流风遗韵的宏丽人生。

婉儿始生,与母配掖庭。天性韶警,善文章。年十四,武后召见,有所制作,若素构。自通天以来,内掌诏命,掞丽可观。
——《旧唐书 . 卷七十六》

上官仪临刑前留下一声叹息,未竟的文学与政治之业,只有期待上官婉儿来做了。在失势与失怙的悲凉境遇中,母女二人艰辛度日。命运阴差阳错,时隔十多年,上官婉儿又回到武则天的身边,并且免去官婢的成份,留在身边,悉心培养,执掌机要,深得喜爱。上官家族遗传给她的是文学天分,她从武则天身上学到的,则是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政治才能。或许是因为有一点歉意,或许是因为人才难得,武则天对她如母亲一样的偏爱,执政的二十多年里,不仅是给了她无限的风光,还有一个中宗嫔妃(武则天的儿媳)的名份。即便是她犯了欺君之罪,也只是予以黥面这样的轻轻惩戒。对于武后,不知上官婉儿的内心里是恨,还是爱?

宫廷历来是是非之地,尤其在女皇身边工作。武则天的执政,历来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基本可以确定,武氏临朝,尤其是改国号为周、新政权启动的前后一段时间,杀人无数,周兴、来俊臣等一批打手八面威风,中书令裴炎、大将程务挺、揭竿而起的徐敬业等人都纷纷被戮,“然畏人心不肯附,乃阴忍鸷害,肆斩杀怖天下”,觉得还不过瘾,遂向李唐宗室开刀,“宗姓侯王及它骨骾臣将相骈颈就鈇,血丹狴户,家不能自保”,陆陆续续的大规模屠杀,终于“成功”易号。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上官婉儿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很快,聪明过人的上官婉儿就适应了这种非常状态的生活方式。宫廷里小心翼翼,谨慎行事,临朝不慌,遇事不乱,她的从容幽雅,恰是宫殿上缓解紧张气氛的一道亮丽风景。批文拟诏,无数个夜晚,有谁知道,一个裙裾飘飘的蛾眉女子,坐在案前目览奏折,奋笔疾书,掌管经国大事。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朱笔轻轻落下,风云生于天下。一只丑小鸭,在人生前行的道路上,屡经曲折,变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穿云沐雨、博击长空的白天鹅:

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
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

饱读诗书,博览古今,使她可以在一次次群贤毕至的诗会上,挥笔而就,清声吟诵。正是在她的倡议之下,开辟了昭文馆,招徕天下饱学文士,吟诗作赋,蔚然成风。而且,她掌握着诗歌的评判标准,一语中的,切中要害,就连沈佺期、宋之问等一流诗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若不在宫廷,她也会是一个杰出的民间诗人。能够吟出“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这样的句子来,上官婉儿的骨子里,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激情女诗人。

用不了多长时间,上官婉儿就自然而然地成长为一名资深的政客,且“深被信任”,“群臣奏议及天下事皆与之”。大唐初期,一度是武则天为首的女权主宰时代,武后君临天下,似乎是女性居于支配地位的母系氏族社会的短暂历史重演。《新唐书》中载,永昌元年,朗州和松州两地“雌鸡化为雄”。这个风云世界里涌现出一批风云女子,诸如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一个个都是令须眉为之心惊胆颤的人物。武则天参政的示范作用,就是迅速培养了一支女权主义的崇拜力量(就连安乐公主也吵着要封为皇太女,希望将来可以像武后一样登基),宫廷女子参与权力的角逐,更加激荡变幻,扑逆迷离。上官婉儿成长于这个特定时期,处于权力的核心层,又是各派极力争取的对象,也就注定了她令人担忧的命运。由于武则天和随后的唐中宗的信任与宠爱,加之她又八面玲珑,权力欲望被一点点地激活,迅速推向极致。她在宫外建造了豪华的别墅,甚至可以不经中书推荐而随意封官赏职,当日夜允,而次日文发。“两朝专美,一日万机”,有二十多年政治生涯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活动家。

今天看来,上官婉儿最大的贡献还在于文学上的主持风雅。她利用政治上的影响和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为文学的繁荣做好事。“劝帝侈大书馆,增学士员,引大臣名儒充选”,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意图,修馆纳士,封官拜爵,对于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又如“当时属辞者,大抵虽浮靡,然所得者皆有可观,婉儿力也”,这样的评价,实事求是地反映了上官婉儿的文学功绩。在那个血雨腥风、政局动荡的年代里,上官婉儿竭力为文学创塑了大量的典型,俨然诗坛领袖,聚集了一大批文学饱识之士。作为诗歌评判者,上官婉儿也自觉地担当了引领者的角色,她那清新婉丽、抒发性灵的诗风,在其祖父“上官体”雕琢痕迹过重的基础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这样的审美导向和文化指向,为唐诗的前行增色不少,可以这么说,在贞观之治与开元之治两度文化繁荣的中间,上官婉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盛世文化开拓者,以一副柔弱的肩膀,默默付出,几十年的努力与坚持,其功可表。

参与权力的角逐毕竟是危险的,致命的。权力如烈药,服之用之,必须慎而又慎。上官婉儿常年疲惫不堪地周旋于皇上、皇后、太子、公主、大臣之间,随着武则天的年老体弱,人到中年的上官婉儿,开始遇到越来越激烈的政治危机。继位的唐中宗给予了她的信任远远超出了想象,但是,情乱后宫的事情,在上官婉儿身上也终于出现。私生活的零乱,譬如与情人崔湜的越轨,并没有遭到责罚,但与武则天的内侄、宰相武三思的私通,就不单纯是私人情感世界的事了,她甚至在诏书中常常逾越理智的界限,流露出排李崇武的苗头。她的老娘舅曾经谆谆告诫,与武三思、与武家一定要保持适度的距离,将来老李家总归是要算旧帐的,老母亲也提醒过她,可惜上官婉儿已然身陷迷宫,身入情网,没有听得进去。这个一直有危机感的聪明女子如菟丝子一般,总想寻找和依赖于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保护自己,武三思在当时确实也是她手中的一张王牌。借助于皇帝的信任与机警,她在太子李重俊发动的一次政变中(武三思父子被杀,太子追索上官婉儿)化险为夷幸免于难。她曾一次次在政治的漩涡里游刃有余。但是,当胸济天下、志在必得的李隆基率兵进宫时,所有的陈述与申辩都无济于事了。随着韦后等人的丧命,所有的避护伞都荡然无存了。

钢刀之下,上官婉儿的死,结束了一个女性强权的风云时代。

唐玄宗李隆基是一个政治上更加聪明的年轻人,时隔不久,他便令人收集上官婉儿的诗文,集二十卷,并且令宰相张说亲为作序,以示褒奖文学贡献。这是很少有的举动,至少说明两点:一是唐玄宗对于文学的尊崇态度和不露痕迹的高明手腕,二是上官婉儿的确文重一时。又过数十年,一个叫吕温的的才子,写下了关于上官婉儿的诗意回忆: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
……
吟披啸卷终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
词萦彩翰紫鸾回,思耿寥天碧云起。
……
——《上官昭容书楼歌》

权且可以这样认为,一个女子,跟了一个危险的人物,生于一个危险的环境,处于一个危险的时期,命运使人悲叹。但她以一个诗人的名义许下的“太平词藻盛”的愿望,在不久的后来,很快实现了,一个百花齐放、群贤共舞的美好时代,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