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咨询网:《妊娠纹》 - 网络文摘 精品贴图 - 邹平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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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纹》

发布: 2010-12-20 21:33 | 作者: 鹤伴春风舞 | 来源: 邹平论坛

她无法忍耐平淡、枯燥的婚姻生活,向往冒险,向往出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一个男人在一步步向她靠近,她动心了,下决心此次要实施出轨,平息她疯狂的心……结局如何呢?

                                                                                妊娠纹
                                                                                   乔 叶

1
  水哗哗地流着,肯定能掩盖住自己小便的声音,还有咽唾沫的声音。她想。就是这样,每当情绪紧张的时候,比如开会发言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在考场上拿到考卷的一瞬间,她都会觉得自己咽唾沫的声音特别响亮,仿佛喉咙被谁给戴上了一个奇怪的扩音器。
  苏在外面。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2
  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认识的机缘是在一次饭局上。那天下午,她和朋友正在逛街,朋友忽然接到短信,说六点半得去参加一个应酬,是为亲戚孩子上省实验中学的事,熟人替她约好了一个教育厅的处长,能给这事儿使上劲儿。其时已经将近六点,饭店离她们逛街的地方也不远,朋友便硬拉她去了。去了她便心生后悔。除了朋友,其他人她都不认识,单为一顿饭坐在这里,甚是无趣。
  满桌子就她和右手的男人不喝酒。他说他开着车,怕撞见交警。她则是酒精过敏,根本不能沾。于是两个人就一直碰着饮料杯。他大约一米八的样子,平头,白T恤,看着很是清爽健朗。像个司机。她想。正寻思着是不是早走,他和她搭起话来。聊起来才知道,他也是被硬拉了来的。他在某市教育系统任职,来教育厅汇报工作,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教育厅的这个处长,属于典型的拉郎配。
  “我拉郎配,她拉女配,”教育厅处长指指她的朋友,“不是正好把你们配成一对么?”
  “谢谢你们天赐良缘。”苏笑道。
  “那你们还不饮个交杯?”那帮喝酒的人已经有了酒兴,便借着酒劲起哄。
  她微微有些不快。和陌生的男人喝交杯酒?凭什么?她不喜欢这一套。
  苏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探询的意思,然后,他笑着对众人道:“喝交杯酒是私事,我们还是私下里做吧。”
  但起哄的人不依不饶。当真拒绝又伤了面子,不拒绝又违了自己的心。这可怎么办好呢?她看着苏。方才他挡了第一把,她指望他第二把能挡得更精彩些。
  苏却没有再看她。在众人的叫嚷中,他只是径直拿过她的杯子,然后敏捷地把自己的左臂和右臂交叉着,自己跟自己喝了个交杯。
  她想不到是这样,瞪大眼睛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想起来跟着大家鼓掌嬉笑。
  之后就是去唱歌。方才喝酒的人说没喝透,要继续喝,于是唱歌的主力就成了他们俩。男独,女独,对唱……他唱得不错。看得出,他也很欣赏她的唱。唱歌也是能唱醉的。唱到后来,她和他也有些疯了似的,居然唱起了儿歌:《小鸟,小鸟》《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唱着唱着,两人还一起摇摆起了身子,默契得很,和谐得很。
  “老夫老妻了!”喝酒的人不放过他们,依然打趣。
  “金童玉女。”他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呸。”她轻嗔。
  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了。
  唱歌完毕已经是十二点多,他说还要赶回去,明天还有会。道别的时候,她例行客气,要他注意安全。他点点头,低声道:“我到家给你发短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不过是一面之交,犯得着这样么?或者,他只是随便说说?
  两点多的时候,他的短信果然来了:安全到家,放心。
  她:晚安。
  他:要是能梦见你就安了。
  她不由得微笑了。这个家伙,还挺贫的。
  她:我不习惯开玩笑,尤其是这种玩笑。以后请不要这样。
  他:不是玩笑。
  她:为什么?
  他;因为是你。
  她没有再回复,关了机。那一夜,她没有睡好。她预感到: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件事情,似乎已经来了。
  
3
  财务室装着厚重的防盗门,窗户外面也装着厚密的防盗网。每当她走进去的时候,常常不可抑制地觉得这个办公室就是一所监狱,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囚徒。等到打开电脑,填着似乎永远也填不完的酷似一间间监舍的小小表格,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放着一面镜子。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神经质地把镜子摸出来,照一照。她总是怀疑自己的容颜比上一刻更老———其实不用照,也不用怀疑,肯定是比上一刻更老。她知道。那天,她给儿子检查语文作业,看到儿子用“沧桑”造句:我妈妈有一张历尽沧桑的脸。她又气又笑,又惊又惧,问儿子:“我有那么老么?”儿子正做数学,头都没有抬,冷酷地吐出一个字:“是。”她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追问:“真的有那么老?”儿子停了笔,回头认真地看着她,道:“我说你十八,你信么?”
  十八当然是笑话。但镜子里的她似乎还是可以的。因为常年在办公室呆着,她的皮肤捂得很白。身材也还不错,前些时又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个七八岁。这常常让她有些暗暗得意。但得意之后,很快便会生出失落:显得年轻又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呢?能榨出多少心理需要的油水呢?也不过如此而已。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要是一下子就老成了鸡皮鹤发,可能也会挺好。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反正老了,就是老了,终于是死猪———不,是老猪不怕开水烫了。———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时光,可不就是无声无息沸腾的开水么?她的心,可不就是被这开水烫出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么?
  但是,现在,她终究还是没有老。或者说,还没有老得那么彻底。她还得等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老。红颜空老,说的就是这个吧。
  那天,她读到了一首小诗———她偶尔还会读读诗,那些片片断断的句子,奇奇怪怪的句子,行与行之间的神秘关联,总会给她一种特殊的享受。如果办公室很静,阳光很好,还会让她想起上大学的时光,想起原来自己还曾是个酸溜溜的文学青年。
  那首小诗的名字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是因为我不想老
  我一直不甘心地想做点儿什么
  虽然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酝酿着最后一次失控的燃烧
  如果实在燃烧不了
  有一天我会在瞬间从容地变老
  
  看着窗外的防盗网,她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那一刻,她决定:在等老的这个当儿,去做点儿什么。她得做点儿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不然,她会疯掉。
  可是,去做点儿什么呢?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到底能去做点儿什么呢?自从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就开始鬼使神差地寻思。每当置身一个场合,尤其是大家都中规中矩横平竖直的场合,一些奇怪的念头就会在她的脑子里格外蠢蠢欲动,茁壮成长:
  ———在庄重的宴席上,把手里的燕窝汤碗抛掷向滔滔不绝的主客。他可是刚刚被提拔成正厅级干部呢。
  ———单位例会时,将一口饱满的唾沫吐到一把手领导的脸上。他的脸红润浑圆得过分,简直就是一枚活泼泼的肉质公章。
  ———对口银行信贷科的那个小帅哥来办业务,送他出门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结实的腰,然后用脸贴着他的后颈,去嗅他浓重的汗味……
  当然,只是想象而已。她做不出来。她的心想做,可是手脚眼嘴都被什么捆绑着似的,做不出来。那天,她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吐气如兰的小美女在买袜子,摊主是个一脸横肉的凶相女人。小美女翻了两翻,可能觉得没有合适的,转身要走,摊主不干不净地骂她浪得慌。小美女毫不客气地回敬:“我浪自有人喜欢,你再浪也没人看得上。”两人当即打了起来。她不由得替那小美女揪心,想她小胳膊小腿儿的,怎么会抵得过那个悍妇。没想到小美女出手那个利索啊,手脚踢,最后还把裙子一撩,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捶打!———内裤的粉红蕾丝都露了出来。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美女,气壮山河,直打得那个悍妇鬼哭狼嚎。也看得她眼球鼓暴,血脉贲张。等到小美女酣畅淋漓地打完,有条不紊地将裙子捋好,继续款款而行时,她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干吗?”小美女察觉到了她的跟踪,回身道。
  “你……你真厉害。”仿佛低到尘土里的粉丝邂逅了从天而降的偶像,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崇拜和紧张,都有些结巴了。
  “我在塔沟练过五年。”小美女嫣然一笑。
  她恍然。塔沟是少林寺附近的一个地界,盛产武校。
  “我的一点儿心意,”她把刚买的冰激凌递了过去,“你……你辛苦了。”
  “为什么?”小美女眉毛一扬,问。
  “不,不为什么。”她说,
  “莫名其妙。”没有承她的情,小美女白了她一眼,婀娜着背影扬长而去。她呆呆地晾在那里,直到冰激凌一滴滴地融化殆尽。是啊,为什么?她想着小美女的质问,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也就只能被骂么?因为像你这样打上一架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么?因为对你来说手到擒来的事情对我却是永远也不能企及的理想么?
  她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已经忘了,但有一段话让她胆战心惊:“……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抢钱放火;不会嚼舌告密,也不会搬弄是非;她不会裸奔,不会骂街,不会杀人,不会打架。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最合适的方式,也最让她愉快的方式,似乎只有偷情。”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能去偷情么?她问。
  能。她回答镜子。
  那就去吧。镜子鼓励道。
  好。她简洁地吐出了这个字。
  已经两年了。那个偶然的饭局,让她终于碰到了他。
  
4
  “好了么?”
  卫生间的门是磨砂玻璃,她清晰地看着,他的手指在上面轻叩,一下,又一下。
  “我还想洗个澡。”她说。
  “别,洗,了。”他稍微拉长了字与字的间隔,很自然地撒着小小的娇,“我喜欢原汁原味原生态。”
  “我想洗。让我洗洗吧。”她几乎是恳求地说。
  “那,你快点儿。”
  “嗯。”
  她打开浴缸上方的花洒,让水量开到最大。喷涌而出的水柱砰砰砰地击打在浴缸上,一下子遮住了所有的声音,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水了。
  她长嘘了一口气,开始脱衣服。脱内裤的时候,她摸了一下小腹上的妊娠纹。
  
  说着容易做着难。下定了决心她才发现:对她来说,淫妇不是那么好做的,情不是那么好偷的。丈夫倒不是问题,他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卖命,三天两头出差在外。孩子也不是问题,娘家二老和她同城,随时可以替她照顾孩子。就时间上来说,她有的是机会。她的问题在于对象。自从动了心思之后,她发现明明暗暗向她示爱的男人并不少,可就是没有人能够唤起她回应的**都不合适。不但不合适,甚至还让她慢慢积累起一种屈辱———与道德无关,但与年龄有关的屈辱。那些男人,相貌,脾气,身份,工作,这些都且不说,仅年龄这项就让她过不去:清一色地都比她大,小一些的也比她大五岁,一般都比她大十岁以上。这是大势所趋,她知道。无论是找老婆还是找情人,除了极少量的姐弟恋,绝大多数的状况都是男的越找越小,女的越找越老,所谓的老牛吃嫩草,一般只指的是公牛,而母牛就只能吃老草。
  但是,凭什么?她愤愤不平。暗暗给自己立了一个标杆:即使找不到比自己年轻的,至少也要找个和自己同龄的。决不委屈自己。
  苏比她大三个月。相识一周之后,短信里,他就已经开始自称为哥哥了:
  狠心妹妹,哥哥都病了,也不问候问候。
  什么病?挂水了没有?
  想妹妹的病。
  那你还是病着吧。
  等妹妹给药吃呢。
  不给。
  ……
  想跟妹妹问个路。
  你来了?
  嗯。
  在什么地方?
  你的心外。告诉我,该怎么走才能抵达你的心内?
    ……
  当初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留意过他接听电话的语态。是下属打来的,说工作的事。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是最标准的一个官僚公务员,稳重,严肃,谨慎,周密,有时候又显得很决断,甚至专横。她想不到:他的短信会这么活泼和缠绵。
  这样的恋爱真是好啊,这种婚外恋的感觉真是好啊。好得近乎奢侈,有一种近乎幻觉的甜蜜。也许,这样的婚外恋才是最纯粹的。可不是么?都有家,有孩子,有体面的工作,都不会破坏原有的一切,不过是两个世故的成年人在玩一种心领神会的游戏。至于游戏规则,他和她当然都是懂的。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享受。———有增无减。这就是他们享受的前提,也是他们奉行的游戏底线。
  “锦上添花。是不是?”他在电话里说。
  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苏出现之前,她对丈夫总是有些微微地不放心,经常会偷偷查看他的手机有没有暧昧短信,洗衣服的时候也会闻闻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有了他之后,她反而把这些小动作都放弃了。
  如果他也有情人,你能接受么?她问自己。
  能。她对着镜子回答。
  当然,她知道:他很可能现在还没有,也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就会有这种死气沉沉的男人,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仿佛一棵没有枝杈的树,一条没有支流的河,一个没有逃过课的学生。不,他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是因为怕惹出事———他胆小如鼠,驾照已经拿了五年都还不敢上路,仅限于纸上谈车。或者他根本就是懒得多事———一件内衣,如果她不提醒,他有本事穿两个星期都不换。夫妻多年,她知道他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人。如果没有意外,以爱情的名义和亲情的内核,他会以驾车的谨慎作风和穿内衣的懒惰精神,以那种一成不变的疲沓步伐,和她相伴坚持到底,成就一段白头到老的佳话。
  她已经溜过号走过神淘过气了,在这个成就佳话的乏味过程中。而他呢?如果他没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有些可怜,有点儿窝囊。———当然,她也知道,生活往往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或许也只是自己以为他没有。
  那么,但愿他有。她对着镜子说。再往深处想想,如果他有……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接受,甚至还会替他高兴。这绝不是简单的心理补偿或者说心理平衡。她知道。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似乎更像是一个战友对另一个战友的深切同情。家是她和丈夫没有硝烟的壕沟,床是她和丈夫共同御敌的战场。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平庸的日子和漫长的时光。
  
5
  苏很好。真的很好。目前为止,确实是她遇到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了。有身份,有地位,有素质,有外形,还那么年轻。而且还在外地,对彼此来说都很安全。虽然并不能把他拿出来显摆什么,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知道,但每每一想到他,她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荣和满足。
  何况,他还那么聪明。仅发短信的分寸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平时每天一两条,不多不少,荤素得当,浓淡适宜。偶尔话不投机,她不理他了,他会连着转发两条有趣的短信逗她。如果她还不理,他就稍微晾晾她,过个两三天再给她发,婉转地向她求和。绝不会急赤白脸地追缠,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软了。———他的冒犯是有限度的,那么自己的任性也应该有限度。她知道。
  当然,最让她心悦的还是他的短信本身:
  今天开会时又想你了。
  鉴于你勤勤恳恳的想念精神,我特提出表扬。
  谢谢妹妹,请求奖品。
  他想要的奖品就是她。她知道。他期盼的最理想的答案就是她自荐枕席。她也知道。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她该做的,就是配合他将调情进行到底:
  铅笔两打,橡皮两只,日记本两个,红花两朵。
  铅笔两打放一边,橡皮两只做公签,日记本两个来登记,红花两朵戴胸前。呵呵,我们两个大喜啊。
  怎么那么会打嘴官司啊。
  这是虚拟的嘴官司,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实在的嘴官司才是厉害呢。
  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应对,她沉默。他却乘胜追击:
  真想妹妹啊。
  也想。
  ———她省略了对他的称呼。哥哥,这样的词她喊不出,太肉麻了。她可以接受肉麻,但暂时还制造不出肉麻。
  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心一烫。这种狂热在他的短信里是不多见的,大约是喝了点儿酒。想象着他的醉态,她忽然想逗他一逗:
  哪儿想我?想我哪儿?
  心想你,想你的心。眼想你,想你的眼。唇想你,想你的唇。手想你,想你的手。怀想你,想你的怀。我的他想你,想你的她。全身都想你的所有。
  ———呵,这小顺口溜说的。她不由得笑了。当然,她知道他这些排比句只是一种修辞方式。当不得真。不过,若是就此堵堵他的嘴,他又会如何应答呢?被这个念头催着,她便放逐了自己的好奇:
  如果真的这么想我,你早就跑来了。
  他沉默了半天。看来酒确实喝得不多,还明白她这话不好接茬。说自己忙?工作重于她?都是实话,但若真是这么实话实说,就显得笨,没情趣,与此时的气氛不搭。他怎么能让自己落下这种低级把柄呢?
  他终究是聪明的,十分钟之后,给出了一个妙答:
  不用我跑去,你每晚都会来到我的梦里。莫非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在梦中你可乖了,可听话了……
  悠长的省略号让她红了脸。她马上堵截他的发挥:
  不许得寸进尺。
  那我得一寸进半尺,行不行?
  什么意思?
  一寸是你的唇。半尺么?我下面也只有半尺。
  手机几乎都要从她手里松掉下去。她似乎看到他在对着手机坏笑。这**的篡改,亏他怎么想得出来啊。
  
  仿佛真的已经成为恋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默许和顺受了他的许多言辞,甚至开始有些纵容和挑逗。偶尔,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是安的。她心安的强大依据就是:她和他还没有上过床。身体的贞洁让道德安宁。虽然,贞洁得有点儿像伪贞洁,道德得有点儿像伪道德,安宁得也有点儿像伪安宁。———但是,怎么说呢?伪的时间长了,也似乎就像是真的了。而且会越来越像。丈夫在家的日子,晚饭后,她和他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看到有第三者的电视剧或者情感访谈,丈夫便会评论两句。她便以最正常的贤妻良母的姿态来应答他,神情安宁平静,仿佛那里面的情人角色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心,安得越来越沉着。对他的纵容和挑逗,也回应得越来越轻快。那天,他们正在电话里聊着天,她忽然看见窗户上流下了一道道湍急的小溪。
  “我这里下雨了。”
  “你哪里下雨了?”
     她沉默了片刻。难道他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么?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啊。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玄机。他的玄机总是映衬着她的愚钝。她微微犹豫着,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无谓的犹豫。有什么关系呢?愚钝就愚钝好了,聪明就聪明好了。反正他的聪明也不恶毒,此刻都是甜美的引子。
  “我这里。”她老老实实地说。
  “哪里?”他的玄机果然来了。
  她蓦然明白了。
  “坏人。”她说。挑衅地一笑,“你想哪里就是哪里。”
  “小雨,中雨还是大雨?”
  “大雨。”
  “多大?”
  “你进雨里就知道了。”
  他声音里的火焰几乎要把话筒都烧热了:“那我要不要穿雨衣?”
  “不用。”
  “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感冒。”
  “为什么?”
  “我替你支着伞呢。”
  “宝贝,那我来了!”
  虽然在想象中已经意淫了千回百次,但终究还是未曾实践。因此,尽管都是成人男女,此时却又仿佛都是处子之身。老练中都有生涩,生涩中又都有默契。是陌生的熟悉,也是熟悉的陌生。是一次次的似曾相识,也是一处处的惊喜之花。
  那是他们第一次电话**。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雨势淋漓,全身都下着雨:眼里,脸上,脖子,**,腋窝,下体……在湿淋淋的雨里,她全身的细胞都张着小嘴喊,伸着小手要。最后,她感觉自己开始向上飘。她飘啊,飘啊,飘啊,如果不是电话线拽着,她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演习成功。”最后,他说,“咱们什么时候实战呢?”
  她沉默。此刻,这种沉默可以解读为羞涩。但她知道:不止是羞涩。
  在这个问题上,她和他的立场不一致。
  因为妊娠纹。鹤伴春风舞2010-12-20 21:34:37 6
  从青春期开始,她对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近乎苛刻和严厉的唯美要求。这种要求到最后只能剩下一个感觉———看自己哪儿都不顺眼:下巴太尖,腮上的肉太多,腰粗,腿粗,手掌太厚,即使是最得人赞赏的白皮肤也让她觉得有问题———因为白,肌肉似乎都显得不结实了。和丈夫谈恋爱的时候,每当他有所冲动,她就会暗自奇怪:他究竟喜欢上了她的哪一点儿?他怎么就看不出她有这么多毛病?她当然看出了他的一大堆毛病,但因为他对她的毛病视而不见,她也就只好表示出同等的宽容。多年之后,他们彼此的身体成了亲情的一部分,她才对自己当年的身体确认出了美好的回忆,才知道那时候丈夫对她的迷恋并不是太离谱。那时的她,确实不是自己认为得那么难看。
  现在,到了相信自己曾经美丽的时候,在新的爱情面前,她却又跌进了另一轮的卑微和不满。不止一次,对着镜子,她试着用他的眼光来审视自己,评判自己,由不得重新陷入了沮丧。脸且不说了,从脖颈以下是这样的:乳 房尚且丰满,却有些微微下垂。右肋下有一个疤,是小时候胸膜炎手术留下的痕迹。腰肢不粗,也不细,勉强还算得上圆润。大腿修长,只是肉有些松弛。最漂亮的应该是腹部,平坦结实,没有赘肉,但最不能看的也是腹部———整个小腹上,都是妊娠纹。
  一层均匀的妊娠纹。初看时并不显眼,但用手指轻轻一动,就露出了端倪:一条条断裂的纹路从肚脐下方开始,沿着不规则的曲线朝隐秘之地蜿蜒汇集。每一条纹路都凹陷在皮肤里面,纹内的红与皮肤的白似乎中和成了淡淡的粉,但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又闪烁出一种奇异的银光,如一条条潜伏着的会变色的蛇。用手摸着时,是温暖的。可单用眼睛去看时,视线里很轻易便会充满了蛇的含意。
  以前,她从不怎么在意这些妊娠纹。有什么呢?反正也不影响吃喝拉撒工资奖金。反正看见这些妊娠纹的,除了自己,就是丈夫。他陪着她的身体一路走来,审美疲劳,审丑也疲劳。而且,因为与他生养了孩子,这些丑陋的妊娠纹简直就是她该得到安慰和疼惜的绚丽徽章。———这是她孕育之路的猎猎战旗,是她身为母亲的确凿印迹,他怎能挑剔?怎敢挑剔?
  但对苏,就不同了。
  当然,从理论上讲,她曾经有过的最接近完美的身体和最接近完美的爱,给了第一个男人,她的丈夫。现在她能给苏的,只是残余的身体和残余的爱。他能给她的,也是一样。她和他之间,残余的身体对等残余的身体,残余的爱对等残余的爱。似乎很公平。———但是,不是这样的。当她真真切切地开始面对苏筹备出来的第一个夜晚时,她开始明白:不是这样。他和她之间,他不是丈夫,她不是妻子。他只是男人,她只是女人。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在身体的层面上,男人和女人永远不可能平等。二者根本没有平等的前提。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的身体之美,就是健康,只要有了健康,他就能去享受女人,也让女人去因此享受。这就够了。什么曲线,什么白净,有了自然也好,没有也不是那么要紧。至于疤痕么,如果男人的身上满是疤痕,那岂不是一则则沉淀下来的身体故事?疤痕下面的丰富历程甚至会让女人在想象中对这具身体更沉迷,更喜欢。
  而做情人的女人呢?就该是年轻的,无瑕的,优美的。不该是她这样的———面对这崭新的情人身份,她这陈旧的身体简直无法交代。尤其是这些被凹雕出来的妊娠纹。小腹,这方连接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重要平原,这方男人手掌最适宜停靠流连的情趣之地,她居然长满了妊娠纹!她与另一个男人交欢生育的履历表,就这样被镌刻在了皮肤上,无可辩驳地记录着她曾经的历史和现在的衰微。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到了欢会的时候,这一肚子的花纹,怎么能呈现到他的面前呢?她该怎么面对他呈现出自己这一个小腹满是妊娠纹的身体呢?这堆规模浩大的证据,除了让她在苏的面前难看和难堪,还能干什么呢?如同唱戏。花前月下,喉咙里的唱腔还是那般簇新和光鲜,饰演小生和小旦的人———尤其是她这个小旦———却已是满脸掉粉,不尽苍凉,是不是很荒唐,是不是很滑稽?
  让他疼惜?切,凭什么呢?有哪个男人会像某个小说的开头那样呢?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小说的名字她记不得了,似乎是个外国小说。肯定是个外国小说,只有外国小说里,才会有这样的疯话啊。
  是的,就是这么残酷。她对着镜子说:在这个问题上,只要是女人你就得承认,作为物种上的弱者,一直以来,女人的身体就是被男人苛严的。即使你不对自己苛严,男人也会对你苛严。因此,现在,你自己对自己苛严,总比那一天到来时,他对你苛严要好一些。
  她曾经去一些医院询问过怎么去掉妊娠纹,回答都说只能减轻一些,想要完全去除是不可能的。其中有个医生建议她,可以做文身。比如文很多细碎的玫瑰,或一组可爱的卡通图案。这些措施在视觉上可以有效地遮蔽一下那些可恶的妊娠纹。乍听时她眼睛一亮,再一寻思便觉出了不妥:如果文得不好呢?文上加纹,岂不是更恐怖了?再说,该怎么向丈夫解释呢?退一步讲,即使丈夫不在意,那如果以后跟苏分手了呢?这简直是一定的。那到时候她把这些文身可怎么办呢?为了忘记而再去清洗么?……犹豫了很久,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一筹莫展。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常常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小腹,像弹琴一样去抚摸自己的妊娠纹。在她的抚摸下,那些妊娠纹会荡漾出缎子一样的波澜。波澜里绵密地起伏着一张张扁扁的小嘴,这些小嘴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但是,没有声音。


7
  那次电话做 爱之后,他仿佛探到了她的底,开始了具体的约会谋划。如同短信的分寸一样,他对约会的安排也是很有讲究的。他来省城的机会很多,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约她出来,或者是在咖啡馆聊会儿天,或者是在茶馆喝会儿茶。这么几次之后,他才提出了过夜的要求。———实质性的约会,总要过夜的。
  似乎很怪。自从明确了要在一起过夜之后,他们反而没机会了。总是阴错阳差。有时候他打算住下,但却临时有事不得不回去。有时候他方便了,她却不行。原因是各种各样的:
  “今晚加班。”
  “昨天吃坏了肚子,不舒服呢。”
  “刚来了例假。”
  “他在家。”
  没错。有时候是因为丈夫在家。———但是,有时丈夫出差在外,她也没有对他说实话。她甚至想:这样下去其实也不错。他和她可能永远也没有赤裸相对的那一刻,那她就不用担心她的妊娠纹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情人,自己会怎样和情人做 爱。这种想象对她来说是个百玩不厌的游戏。但自从被妊娠纹困扰之后,她玩这个游戏的兴致就由浓至淡,淡至似无。
  她绞尽脑汁地推辞着他约会的邀请。到了这个份儿上,如何推辞也是很微妙的技术。既得听起来自然而然,又不能伤害他的自尊。———即使是这种只在两个人之间的极度隐私的事,也是有自尊可言的。很多次,她都想把妊娠纹的秘密告诉他,好让他有所选择———其实也不用想,他一定还会选择和她见面,他不至于会被她描述的妊娠纹吓着,她知道。但是,她最终还是沉默了。她无法启齿。她知道,从他的立场来看,也许她的这种告知更像是一种娇憨的拖延和有趣的提醒,甚至还裹挟着一种特别的暧昧,似乎她在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他表明:为了与他欢爱,从生理到心理,她都正作着积极的详尽的准备。
  终于有一次,她几乎触摸到了妊娠纹的边缘:“我觉得,我的身体很难看。”
  “你可真有意思!”他在电话那边当即笑了起来,微微地顿了顿,“不是借口吧?”
  是的,他当然要这么说。———为了妊娠纹?这确乎是太幼稚了一些。她已经年近四十,太幼稚的行为更像是一种不堪的矫情。
  借口。这个词像一根细微的刺,忽然扎到了她的意识深处。她想了又想,终于认可他的推断:确实是借口。面对着他,她对自己的身体始终充满了自觉的审视和警惕的怀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即使没有妊娠纹,她还会找到其他的缺陷。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不适宜的部分:不甚洁白整齐的牙齿,总也摘不干净的几根刺眼的白发,两颊几处微微的暗斑……她突然有些恍惚:真的,只是妊娠纹的问题吗?真的,只是身体的问题吗?
  ———他当然不会听凭她的推辞。起初,他温婉地劝慰着她,引诱着她。她也假装懵懂地听凭着他的劝慰和引诱。后来,他渐渐觉得不妙,就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有些黯然神伤。她又不忍心了,便又放下了自己来安抚他。两人一退一进,一进一退,她道高一尺,他终于还是魔高一丈,给她安排出了今天。
  今天,她推辞的伎俩已经山穷水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清的账总是得清。做了这么多年财务,她太清楚这个道理了。
  所以,她心一横,来了。
  
8
  她一进去,他就抱住了她,不给她任何犹豫的空隙。他的亲吻那么暴烈,那么迅急。她几乎就抵抗不住了。在他持久地亲吻中,她慢慢地松弛下来,感受着他口腔里微甜的气息,她给他的,应该也是这种气息吧?在出门之前,她刷了好几次牙。刚才在电梯里,她又嚼了一片口香糖。
  物质是基础。不知道怎么的,混乱中,她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来。
  他仍然吻着她,她几乎就要沉浸在他的吻里。不做 爱,就这么吻着也是好的。她想。但他的手摸过来了,他解开了她的胸罩。因为环抱着她的双手正好在她的后背,她无法阻挡。胸罩松开了。已经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本儿,他一定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她知道。
  我的乳 房还不是垂得太厉害。她又想。
  他的唇已经吻在了左乳上,舌尖灵敏地来回弹动,异样的酥麻几乎让她浑身战栗。她感觉到全身似乎都膨胀起来。身体,奇妙的身体。她想。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创造人的身体?她感到自己右乳的乳头也挺立了起来,无耻又天真地等待着他的舌。与此同时,他的手往下游走着,很快便走到了她的裙腰。他摸索着她的拉链,却摸不着。她有些想笑了。这条裙子的拉链是侧埋链,整个拉链都是隐形的。拉链头很微小,不太好找。
  他有些急了,开始直接往下拽裙子。但是裙腰正好卡在胯那里,拽不掉。他把她的手放在裙腰那里,意思是要她自己拉。
  她怎么能拉呢?
  “我去解个手。”她说。
  他抱紧她,孩子似的扭动着她,无声地拒绝着她的请求。
  “解手呢。”她坚持说。
  “一起。”他无赖道。
  “去!”她打开他的手。
  解手,难堪的事。物质得不能再物质了。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说“上卫生间”,只说这个,就足够了。
  现在,她还站在卫生间的花洒下。
  
9
  “咚,咚咚,咚咚咚。”
  在门的磨砂玻璃处,她又看见了他的手在慢慢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他敲的力道比方才大,不然她不可能在这么喧嚣的水中还能听得到。她这才意识到花洒把她的背都冲疼了。是该停下来了。于是,她关掉花洒,用浴巾擦干了身体,站在了镜子面前。她再次看着自己的身体,这确实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了。似乎是成熟的,风情的,艳美的,但是,骨子里的架子塌了。如同果树上最后的果实,是甜得不能再甜了,甜得和烂只有一步之遥了。
  似乎还是可以的,不至于让她在他面前陷入如此卑微的心境中。自己这是怎么了?
  敲门声止。她听到他接电话的声音:“好的……好的,很快……再有两个小时……”
  她沉默。两小时,她想。他肯定在掐着点儿算:多长时间脱衣,多长时间前戏,时间掌握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做两次……算。他会算。就是这个。除了第一次见面是天算,往后的她和他都是在人算。她算他是肯定的了,他对她呢?也是一直在算的,这简直是一定的。当然,他不图她的钱———他也料定她不图他的钱。钱是他不用算的算。除了钱之外,她偏年轻的容貌,温和的脾性,稳妥的家庭,良家妇女的卫生,对了,还有她省城女人的身份———从他平日的戏谑中,她能感受到他对这个的在意:“你们省城的人啊……”“你们省城的作风……”“到底是省城呢……”能够找个省城的女人做情人,似乎让他感到一种隐隐的自豪。
  短信,约会,电话……回想起来,他做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有因有果,有车有辙,几乎无懈可击。他甚至不会专门为她跑来一趟,每次说来看她都有着工作缘故的附带———这样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报销费用吧?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个漂亮的包,她去商场看了看,那个包将近两千块钱。———她忽然想:他会拿自己的钱给她买这个包么?不会吧?一定是公款吧?那他会怎么做账呢?茶叶?文件夹?或是钢笔?她忽然想起一个词语:“公款嫖 娼”。他对她呢?也是公款待情人吧?这让她有一种隐隐的羞耻和微微的沮丧。
  ———太鲁莽的玩伴让她害怕,太聪明的玩伴却也让她沮丧。
  太明白了。彼此。她跟他一交手就知道:他的算术有多么好。当然,她也不错。不然他也不会跟她算。那么,这些妊娠纹,这些让她懊恼不堪的妊娠纹———她笑了,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对他来说,这些妊娠纹当然只是一道最简单不过的算术题。大惊小怪是零分,视而不见是及格,当然,他当然会及格,他决不会对这些妊娠纹发表任何微词———他那么聪明!他会强装镇静,他的手会放轻力度,蜻蜓点水一般掠过这些妊娠纹,以此来证明他善良,他懂事,他仁慈,他知情识趣,有着称职的情人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当然,如果发挥出色的话,他很可能不止是及格,很可能还会拿到满分:夸这些妊娠纹像艺术品,像花……但是,在心里呢?在他最真实的内心深处呢?他会排斥,他会嫌恶,他会不寒而栗,他甚至会想要呕吐……当然,这些感觉并不妨碍他还会和她做 爱,甚至还会做得兴致勃勃,毕竟和她上床的过程不是那么容易。他决不会浪费这样的机会。对了,她的妊娠纹很可能还会让他做得更肆意,因为这些妊娠纹很可能会让他对她的心理变得更放松,更优势,甚至更轻浮:相对于你这样的女人,我这样的情人还是不错的吧。你能碰到我,是你的福气呢。
  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这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迎刃而解的题,她还要给他出么?还要看着他算么?等他算完之后,她再跟着检验一下那毫无悬念的答案么?平日在财务室里还没有算够么?跟上司下属同事们还没有算够么?跟公婆小姑和妯娌还没有算够么?甚至跟儿子和丈夫也都是算的,已经把心都算成硬邦邦的算盘珠子了,还要算么?———还要跟他算么?
  她终于明白: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已经不会爱,只会算了。她曾经以为的爱,不是爱。只是那么一点点儿没有被磨完的野性,一点点儿没有被完全湮没的棱角,以爱情的名义在婚姻之外生发了出来。在他和她不谋而合的共同算计中,这种貌似的野性和棱角生发得很安全,安全得如同动物园里的动物。而她的算,却是货真价实的算。算得细,算得深,算得透,算得脏。———当然,也不能否认他和她之间还是有一些干净的东西,干净得如同荷花的清香。她知道。
  “乖,快点儿好吗?”他顿了顿,“我还有事呢。”
  她微微笑了。没错,他还有事。现在呢,她就是他要做的事。在两小时之内。清香……她微微笑了。在一汪已经发臭的池塘里,那点儿干净的荷花清香又能够飘多久呢?
  一眼看到底。
  那么,到此为止吧。不能再继续了,没有必要再继续了。她知道。她的心口一阵疼痛。是前所未有的疼痛。疼痛得很新鲜,新鲜得甚至让她有点儿惊喜。这大约是这场爱情———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未遂的偷情———给予她的最后礼物了。她知道。以后,她连这种未遂的偷情和这种新鲜的疼痛都不会再有了。她知道。……呵,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她知道。
  她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
  心如明镜。
  可是,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呢?有什么用呢?
    然而,她就是知道。她无法不知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知道。她控制不住。她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啪!”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感觉不错。
    “啪!啪!”她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还真是痛快。
    “啪!啪!啪!啪!”仿佛上了瘾似的,她又续上了四个耳光。
  因为刚刚结束的洗浴,镜子里的脸本来就很红,现在更红了。红得简直都要滴下血来。她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这个满面红晕的女人看起来似乎很羞涩,羞涩到了极点。
  
10
  “乖,怎么了?”大约是听出了异样,苏在门外问。
  她沉默。
   “好了吗?”他开始扭动把手。她盯着那把手。一进卫生间,她就把门反锁了。
  “好了吗?说话呀。”听得出,他的耐心正在干涸。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盔甲重重。
  “好了吗?”他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语气里有了焦躁。
  “不好!”她突然大声地说。
  他静默了片刻,或者,是很久。
   “到底怎么了?”他终于又问。
  “没怎么。你走吧。”她说。
  “为什么?”
  她微微笑了笑,重新陷入了沉默。为什么?这真是一句可爱的发问。———因为我不想和你做 爱。因为我不能和你做 爱。因为我的妊娠纹不答应,因为我长了老茧的心不答应。
  她继续看着镜子。她发现自己真丑。丑得真彻底。彻底得让她绝望。相比之下,门外的苏似乎还是可爱的———相对单纯的,直奔目标的可爱。而她没有目标。他不是她的目标。
  她的目标,在哪里呢?
  她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拨动着自己的妊娠纹,那些小小的裂口真像一只只小小的唇啊。它们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乖,开门好吗?”他再度忍耐,口吻里的担心盖过了欲望,“先打开门好吗?有话咱们好好说好吗?”
  “不好!”她喊。
  “乖……”
  “不好不好!”她的喊湮没了他的声音。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不管不顾,一迭声地喊。
  长久地静默。然后,她听见他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带上了门。
  她仍然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突然,无声无息的,卫生间的灯忽然灭了。
  ———插卡取电,取卡断电。
  她仍然看着镜子。没有光照的镜子很暗。暗光涌动中,她面如鬼魅。如那首诗中所言,她已然在瞬间变老。
  只是,没有那么从容。
    “不好。”她微微地笑了笑,喃喃地对自己说。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疯了。


作者简介:
    乔叶,女,汉族。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读者》杂志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我们的翅膀店》等多部,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及《虽然,但是》。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多家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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