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胜王牌豆瓣影评:敢骂蒋介石的刘文典: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06:40:08

 

刘文典长期潜心研究《庄子》。1939年他推出了十卷本《庄子补正》,轰动学界。陈寅恪为之作序,对其推崇备至。刘文典也自信不已,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其余半个……”其余半个呢?这就不好说了。

摘自《笔杆子——晚近文人的另类观察》

作者/刘超 天津人民出版社

 

刘文典

“革命元勋,国学泰斗”章太炎是个怪人,也是颗福星。他大部分弟子都跟着乃师很沾了一些光。不过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人多少年里一直在走背运,这就是刘文典(叔雅)。他原在陈独秀麾下教书,后来陈独秀走了,北方的军阀来了。世道一变,他就走了。

那时候“北伐”功成,南方气象一新,诸省皆大兴办学之风。安徽也办大学,叫安徽大学。那时省会在安庆,安大也就设在安庆。安徽的大学当然要请安徽人做校长,可是他们不敢请陈独秀,又请不来胡适之,就请来了姚永朴、丁绪贤们,其中就有刘文典。刘做的是文学院筹备主任,代行校长职权。他虽是个读书人,办学却很有一套,相帮着就请来了许多名人,学校就很是有些样子了。唯一让人不放心的是当时学潮太盛,学生们动辄罢课,当局极为敏感,这让刘文典很是为难。是时,有预科学生王某,江西瑞金人。某日国民党安徽省党部通知刘文典说王某是共产党员,要他对其严加监视。因说是“证据确凿”,刘遂命令校警丁某到王某宿舍进行搜查,还真搜出了“秘密文件”。刘文典于是立即叫传达室王裕祥送王某离校。当晚,便衣特务来校搜捕,扑了个空。学校向当局推诿,最后不了了之。王某因此得救,对刘感恩不已。对于当局迫害进步青年的行径,刘极为愤慨,顶撞道:“大学不是衙门!”这句名言不胫而走。

这时,蒋介石刚在南京坐稳,于是莅临各地视察工作。安庆离南京和武汉都实在不远,又岂能不去“亲自指导”?于是和有关方面打过招呼后,他就兴冲冲地往安庆去了。那时,安庆刚闹过学潮,影响很不小,安大当然尤其有份。于是蒋介石在安庆时,特地指名要视察安大,可是校方几次都拒绝蒋的“训话”。有人说,这不太好吧。刘文典就说:“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几经折腾,蒋终于如愿。可是,到安大一看:学校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只有几个瘦骨伶仃、土里土气的仆役旁若无人地洒扫着、劳作着。此地竟完全没有预想中的“热烈欢迎”的场面。蒋介石风风火火多少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场!更何况是在这么个小地方,这么个小学校!念及此,蒋介石大为光火。顺手招呼个员工,恨恨地说:“来人,把你们校长找来!”

不多时,一位瘦骨伶仃的瘦子过来了。来者一袭长衫,破旧不堪,油迹斑斑。扣子也两扣三不扣的,衣服实在是邋遢潦倒得不成样子。娘希匹,就这鸟样子,也配当校长?素来讲究仪容的蒋介石很是光火,就问:“你就是刘文典?”

来者不以为然地说:“你就是蒋介石?”

对方大怒,训斥道:“无耻文人!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大声反驳起来,于是大吵,大闹,没完没了。这个说你学风不整是学阀,那个说你是新军阀!刘文典还说:“你是带兵打仗的,把军队管好就行,大学里是我校长说了算!”结果,蒋介石大怒,大手一挥,刘文典就被送进大牢。

刘氏入狱,全国呼吁一片,四处声援。刘氏家人急得团团转,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到南京去求蔡元培、蒋梦麟和胡适一班人。他们都是刘文典在北大时的老领导,有话好说。蔡元培等立即求情,分别致电蒋介石,好话说了一箩筐。

经过各方艰苦努力,这个瘦子总算是活着出来了,条件是“即日离皖”。刘文典满腹怨气,他就是受不得这口气。直迄后来,他还得意地说:“我一生除被一位老和尚打过,没有谁敢打我。他蒋介石虽然把我关进了牢房,他也不敢动手打我。”

但无论如何,他是在那边呆不下去了,或许只得再度北上。北方好歹有阎锡山,有冯玉祥,有张学良,封疆大吏,割据自雄,国民党鞭长莫及,那儿的空气是要宜人一些的。说来也巧,这时原蒋介石的秘书罗家伦正在清华做校长,立即邀刘文典北上。几经诚邀,刘文典终于北上,落户清华园。他开始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过日子,做学问。

 

然而,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役,刘文典确实是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志气,也打出了名气,他开始大大地有名了。从此,刘文典从一个薄有文名的读书人,成了个享有盛名的公众人物。乃师章太炎闻之颇为高兴。(这师徒二人真是大有意思,真可谓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老师做过孙中山秘书,他也做过孙中山秘书;他的老师怒斥过袁世凯,他也顶撞过蒋介石;他的老师先是搞政治,而后做学问,他也如此。)章老先生大悦,赠联一副,曰:“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他的同门鲁迅也说:“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乡、旧同事、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这“博士”当然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刘文典是名人,来了清华还是名人。很多学生都想见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敢于顶撞蒋介石的刘教授。开学了,上课了,课表上排的是刘文典大教授的课。许多人慕名而来,早早地在那儿候着了。门口一阵声响,进来的却是个穿得脏乎乎的半旧长衫的又干又瘦的小老头儿,憔悴得可怕。他和大街上要饭的并无两样,全不像一般清华教授那样的洋气潇洒。那瘦骨伶仃的样子,亦全无壮年人模样。——这小老头儿,就是刘文典吗?这就是顶撞蒋介石的大名人么?他们打退堂鼓,许多慕名者已经预先准备好失望了。等他一开讲,众人才确信原来这果然就是那位和蒋顶撞的刘某人。

此人毕竟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留学日本几年下来,他已然通晓英、德、日、梵、波斯等多种文字。刘文典和他早年的老师陈独秀、刘师培一个样,有一肚子好学问,也有一肚子大脾气,而且其貌素来不扬:两颧高耸,双颊深陷,面色黧黑,目光浑浊,嘴上似叼着一支永不熄灭的香烟。当年在北大如此,到了清华,还是如此。

课堂上,他的声音总是尖锐而无力,如饥鼠寒猿。因为体弱,他总是坐着上课,双眼半眯,而后开口。然而,他一开口,就让学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面前,学生们惊异得宛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除了击掌嗟叹外,已经不敢置一词。正是这瘦骨伶仃的人,成了清华园中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有时候,他彻夜用功,第二日上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但学生们却因此更加钦佩他了。“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在辅仁大学念书的儿子也开始参加学生运动。后来,一不小心就失去了性命。刘文典大恸。自此颓废不已,沾上了烟土。饶是如此,他仍在吞云吐雾之余继续用功。为了让国人了解日本的狼子野心,也了解日本的文化背景,他彻夜译书。书是一章章弄出来,人却一日日瘦下去。当他翌晨出现在课堂时,已然步履凌乱。“诸位,很抱歉,我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他歉然道。学生闻之一惊,知道缘由后立即谅解了他,而且当堂鼓起掌来,掌声雷动。

在清华园里,他总是拖着一件破旧的及地长衫,像小脚女人一般挪动着小碎步,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极少开口,非得遇见熟人,他才轻轻哼一句。

刘文典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和很多同侪一样,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新文学,自然也瞧不起白话文作家。他很少说话,但讲起《圆圆曲》、《典论·论文》,如数家珍一般,旁征博引。讲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轻视作家的情绪。

他的爱好之一,就是骂人,而且颇为刻薄。当人们问到他对某某作家的看法时,他总是撇撇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一阵,最后却总要说一句:“文学创作不等于学术研究的能力!”然而很“不幸”的是,他不是在北大国文系,而是在清华国文系。那时候的清华国文系是最新潮的,内中多的是白话文作家,除了闻一多,还有朱自清,当然更有杨振声、俞平伯。这让刘文典很是恼火。还好有个杨树达,更有个陈寅恪,可以让他刘某人平一平怒气。

到了西南联大,还是财大气粗的清华来当家。联大国文系也就成了清华国文系血脉的延续,当然也仍然是很新派的。自此,白话文的作家是一个接一个地过来了。原有的闻一多、朱自清、杨振声不算,还来了陈梦家、李广田,最让他来气的是还来了个沈从文。刘文典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公然讲道:“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他甚至不顾场合地奚落沈从文。有一次,警报一响,大家一窝蜂地往外跑,刘文典当然也跑,跑不多远,他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大声叫嚷着:“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这时,他扭头一看,发现那个他素所藐视的“乡下人”(沈从文)跑得比谁都快,立即就恼火了,顾不得自己气喘吁吁,转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就你这么个人,还跑什么跑?”后来沈从文升教授的时候,刘文典还是老大不情愿,说:“我是他的老师,如果他都可以做教授,那我应该做什么!”

刘文典长期潜心研究《庄子》。一九三九年上,他推出了十卷本《庄子补正》,轰动了学术界。陈寅恪为之作序,推崇备至地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以陈寅恪当时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刘文典也自信不已,在不同场合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其余半个……”其余半个呢?这就不好说了。

除过讲《庄子》,刘文典讲《红楼梦》亦是一绝。有一次,吴宓要讲《红楼梦》,刘文典也就近找了个教室,对着讲《红楼梦》,和他唱对台戏。

其时天已近晚,讲台上燃起烛光。不久,刘文典身着长衫,缓步走上讲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先生从容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溆”四个大字。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后因听者甚众,改为大教室,还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刘教授高论。

下面除了有百十号学生,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回去后,此人在日记中写道:“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此人就是当年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尔后,吴宓日记又一次写道:“听典露天讲《红楼梦》。”要知道,刘文典可是他吴宓的对头呵。

确乎如此。刘文典讲课时,同样是守旧派人物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而且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刘教授闭目讲课,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张目向后排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两位名教授一问一答之状,惹得全场暗笑不已。

课堂上,刘文典时有妙语。他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五字。诸生不明所指,他解释说:“观”乃多多观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讲究音韵,“菩萨”,则是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诸生恍然大悟。

刘氏在西南联大开《文选》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面。上课前,先由校役提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一次,他却只上了半小时的课,就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一篇。有学生追忆:届时,在校园里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赋》。此情此境,此人此事,俨然是魏晋之遗风。魏晋风流,此之谓也。

其实,刘文典性情枯涩,除了读书治学,他只爱好一口云腿(云南火腿),一个云土(云南烟土),人称“二云居士”。清华迁到云南后,当地盛产的云土,实在是让人们饱了口福。怎奈当时教书匠实在是穷,饥不择食。有一次,他实在是穷得不行了,忍不住就私自跑到中越边境的地方给一个生意人做笔杆子,为其母撰墓志。在那里吞云吐雾了四个月之后,他才带着进账的五十两银子回到学校。不承想,他居然被系主任闻一多逮个正着。闻、刘本来就不是一条心的。这可好,回来就让刘某人下岗了。

刘也着实不客气,大闹起来。陈寅恪也帮着说情,无果。刘遂卷了铺盖搬到云南大学去了。“联大”解散时,闻一多遽然下世,他刘文典还活着。别人都回清华、回北大、回南开去了,独他一人还窝在昆明。料不成,这一窝,他往后就要在这里打发余生了。

建国后,在领导的关怀下,刘文典成为云南省仅有的几位一级教授之一,还成了全国政协委员。当时全国大禁鸦片,可人们却异常宽容地允许了刘文典的这一口爱好。后来,为响应政府号召,老汉终于摔掉了那根大烟枪。他开始改抽“大重九”。此物当时是三千元一包的名牌,一般人自然消受不起,只有他还抽得风风火火。不少学生趁机揩油,一边和他搭讪,一边就摸他一根烟。他瞥见了,只是嘿嘿一笑,不以为意。他依然是那个受人拥戴的刘文典,直到去世。

刘文典的故事自此完竣。不过历史在此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全国解放的那年夏天,云南大学文史系特邀“国宝级教授”刘文典演讲。他讲的不再是《庄子》,不再是《红楼梦》,而是鲁迅,题目乃是《关于鲁迅》,这是他首次公开谈鲁迅。

他说当年他和鲁迅都是章太炎的学生,同在北大文科教书,同为《新青年》写稿。最初“虽然常常见面,但是很少往来”。有一次,刘文典刚好经过鲁迅的教室,于是便好奇地走了进去,结果,一听就听了两个小时。于此,他发现鲁迅对西洋的文学、艺术以及中国所谓的“旧学”都是十分渊博的,“从那天以后,我就开始佩服他,崇拜他。”当然,这种“佩服”、“崇拜”更多源自对鲁迅学识的赞赏。至于其人格的伟大,他“那时还没有发现”。用他的口头禅说,就是没有做到“十二万分地崇拜”。

此次演讲为时约两小时,听者挤满了教室,欢声不断,笑语连天。刘文典自我感觉极好。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翌日云南的报纸上就刊登了批评他的文章,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当地报纸先后发表了二十七篇“讨伐”刘文典的“战斗檄文”。

后来,全国思想改造进入高潮时,有人就当面责问刘文典:“你为什么污辱鲁迅?”刘文典理直气壮地说:“绝无此事。”揭发者说:“二十多年前你在西南联大讲课时,公然用小指比喻鲁迅,是何居心?”刘至此才想起一件当年往事:有次上课时,他偶尔谈及在日本留学期间,曾跟章太炎学《说文解字》,于是顺便说了一句“鲁迅也参加学习”,同时他一举手伸出了小指,仅此而已。没想到当年的一个小动作今朝居然成了把柄。

刘文典遂坦然一笑,说:“用小指比鲁迅确有此事,那是尊敬他的表示。中国人常以大拇指比老大,小指比老么,那是表示年龄的,自古英雄出少年,鲁迅在我们同窗中最年轻有为,我敬佩他是当代才子。你误解我了,你尊敬鲁迅,要好好学习鲁迅的著作。”此话一出,揭发者无词置辩

很赶巧的是,之后的某一年,章门弟子周作人也谈到了他这位同门。周作人在他著名的《知堂回想录》里提到了刘文典,说:他批评那时的国会议员道:“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是怪我们自己,假如我们有力量收买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之间去卖身去罢了。”他的说话刻薄由此可见一斑,可是叔雅的长处并不在此,他实在是一个国学大家,他的《淮南鸿烈解》的著书出版已经好久,不知道随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书也足够显示他的学而有余力了。

可惜,这时候,刘文典已不在凡间了。

浦江清:此“清”可念成追忆

一大早晨,管理员揉着睡眼,和往常一样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门开后,书堆中又爬出了那位清瘦的读书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对方只淡淡一笑,说:“昨天一早。”如是者三,管理员也开始认得他了。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前尘琐事。年深月久,早已被如水的时光所湮没。不过,略谙掌故的人们,没准还记得,当年的北平曾有著名的“清华双清”。所谓“双清”者,一是大名鼎鼎的朱自清,一是鼎鼎大名的浦江清,也就是那个常在图书馆过夜的读书人。于今,朱自清依然声名显赫,浦江清却早已门庭寥落。便是在他曾生活过的园子,知其大名的人也已不多了。

然而,如果说有谁能真正与老清华文科共始终,有谁能最完整地见证其枯荣沧桑的话,那么,这个人,不是朱自清、闻一多,不是陈寅恪、冯友兰,甚至也不是吴宓、潘光旦,当然更不是王国维、梁启超和赵元任。他只能是浦江清。

浦江清少负文才。大学时期,这羸弱的小青年很快以江南人特有的聪慧脱颖而出。他那令人惊羡的国文、外文和诗文,赢得了曲学大师吴梅的垂青,尤其得到了吴宓的宝爱。毕业后,因着吴宓的引荐,他来到了清华国学院,与陈寅恪对门而居,任其助教。

然而,一位年岁轻轻的后生,要胜任一代大师的助教,又谈何容易?在这里,他既要协助陈寅恪教学研究,又要研习东方学,还要辅佐吴宓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更要打理自己的事务。于是,浦江清很是用了一些功。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内,他先后掌握了法、德、希腊、拉丁、日、梵、满等多门语言,甚至还为陈寅恪编了一部梵文文法。以至于后来他与冯友兰赴欧游学时,一路与西人谈笑自如。这不曾放洋的小讲师那娴熟的英文、法文,令放洋多年的冯大教授也自叹弗如。

那些年,北院九号的那盏灯,总是与十四号的灯光隐然呼应,每每要在凌晨二三点才停歇。这正好就为那些暗夜往返的野兔、野猫和飞禽照亮了道路。

它同时照亮的还有灯的主人那特别的成才之路。他初则从吴宓治西洋文学,继则随陈寅恪习东方学,后又转入王国维所倾力的中国文史研究。几年之后,浦江清功力大进,终于将三巨头的心法集于一身。百年来的中国,在上述各领域都能手如云,但能够一身三任、进退裕如者,则寥若晨星。浦江清便是其一。

浦江清虽用功极勤,下笔有神,但治学却极为谨严,轻易不做学术文章。在十二年内,他的论文只有区区两篇。数量虽少,质量却奇高。其《八仙考》一俟问世,各界均大表钦服。便是对学界大佬朱希祖都很不以为然的张荫麟也宾服不止,特地跑来祝贺。此文开始奠定了浦江清的学界地位。很快,他那“文史并进、博览无涯”的名气,便在学界不胫而走。其实,他不仅国文好、洋文好,而且诗词俱佳、棋牌在行、曲艺精工,甚至数理、天文也无所不通。日后,浦江清久经酝酿,又推出了著名长文《词的讲解》。文章一出,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程千帆等名流均极表激赏,“盛称讲解之精”,以为在俞平伯名作《读词偶得》之上。仅此一文,就奠定了作者继王国维之后又一位词学高手的地位。

那一阵,“清华双清”这两个著名的小个子,与修伟潇洒的“清华三荪”(金龙荪、陈岱荪、叶企荪)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却说那时清华教师待遇极高,生活清闲,过的是活脱脱“活神仙”的日子,故极受异性青目。外文系钱稻荪教授是国内仅见的日文泰斗,又是浦江清的老师。钱公对其才华极是上心,不时邀浦赴宴,好茶好酒伺候。是时,钱家有女已长成,浦亦是大龄青年,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对此,朋侪极为热心,甚至远在英伦的朱自清也不远万里写信促成好事,说:“钱公之美德,实为大家风范,即此何必他求哉!”吴宓对自家情事可谓“浪漫”得到家了,活生生把一女子逼成了熊希龄老人家的娇妻,可是对弟子的婚事毫不糊涂,恨铁不成钢地说:“择妻还须择丈人,能有这样的泰山,你还遗憾什么!”谁知浦和当年他吴宓一般无二,万事聪敏,单单是在情事上拎不清。气得吴大骂。众人再三催促,浦再四推脱。其实他心里早已另有佳人。这佳人便是燕京的一位才女。可惜浦江清几经追求,终是无果。临末,女子托人捎话说其已有所属,请勿考虑。浦江清听了,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用英文说:“请告诉密丝蔡,我对她并无奢望,但愿保持一般友谊,希望能继续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苦苦单恋,直到女子嫁作他人妇。

后来有一次相亲时,女方只小谈了一会儿,就借故告辞了。理由是对方无长寿之相。不承想,没几年,这女士自己却病倒先行了。直到欧游回国后,浦江清才在松江老家结识了一位女子,与之携手。而这时,北国已经烽烟渐起。

抗战胜利,联大解体,浦江清这才回到老家。他敲开门后,女儿立即急匆匆地向母亲汇报:“又来了一个姨夫!”原来他离家多年,女儿早已不识这“陌生人”了。这时的浦江清,已然憔悴瘦削,神采尽失,与先前判若两人。

浦江清身体每况愈下,但南方气候养人,不少名校也争相聘请,他终于决意留在东南。不意此时噩耗传来,闻一多在昆明不幸遇刺。朱自清力单难支,立即催他返校。家人反复挽留,他终于拒绝道:“系里正缺人,我怎能不去呢?”他立即北上,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地。在那熟悉的北院,他的邻居将有朱自清、刘崇鋐、曹靖华,有吕叔湘、杨业治、王瑶,也有王竹溪、华罗庚、余瑞璜和张青莲等。这是个“文曲星”的世界,这是个传奇般的园子。

是时,饱经蹂躏的清华园已经满目疮痍,万物萧森,杂花遍地,野兔横行。秋风徐来,落叶飘零。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浦江清带着女儿寂然前行。前边早已有人相迎了。“来,快叫这位朱伯伯!”他说。女儿看到的是一位与父亲一样瘦小的男子。“就是《背影》的作者朱自清朱伯伯吗?”她惊问。“是的,你也知道?”浦江清也吃了一惊。

可惜一年多后,这位《背影》的作者就匆匆离去,只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这样一来,国文系在短短几年间就屡遭重创,系里大将凋零,先是刘文典、王力离去,再是闻一多、朱自清物故,再是陈寅恪南下,接着是许骏斋去世。系里虽有李广田、余冠英、陈梦家、吴祖缃、王瑶、季镇淮等人,但群龙无首。作为硕果仅存的元老,浦江清毅然出面,独撑危局。他还不顾自己病入沉疴,繁忙万端,毅然挑头主编《朱自清全集》——他不曾想到,为闻一多编全集的是朱自清,为朱自清编全集的是他浦江清,而在他身后,为他整理稿子的,将是吕叔湘、吴祖缃和季镇淮。所谓的清华传统,就是这么一步步“传”下来的。

自此,浦江清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甚至吃饭时,家人热热闹闹的,他却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不看饭菜,只是机械地移动着筷子。妻子见状很是不悦,说:“又想心思了!”几经努力,才慢慢把他的心思唤回饭桌来。吃饭时伤脑筋对身体不好,对胃病患者尤是大忌。他当然不是不懂,但他多年来习惯无休止地思考,早已不能自已了。

几十年的刻苦用功,早已把浦江清素来羸弱的躯体渐渐掏空。尤其是抗战时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是蚕食了他的健康。辛勤的教学,繁巨的社会活动,特别是在学术上的巨大投入,更是他文弱之躯所不能承受之重。病魔顽固地攫住了他。然而他仍然苦苦硬撑,仍在彻夜用功,仍在研究,仍在讲课。他的课已经出神入化:他能从楚辞汉赋讲到魏晋散文,讲到唐诗宋词,讲到元曲杂剧,讲到明清小说,讲到现代文学。他能以一己之力非常清晰地再现一个博大精深浩瀚无涯的文学世界。课堂上,他那温温软软的吴语,让北方来的学子吃不消,南方来的学子却悠然神往。那些能懂他的学子,真是有福了。

这时的浦江清,已将他的研究推到了并世罕见的境界。人们都知他课越讲越漂亮,都知他学问越做越深湛,都知他身体越来越枯瘦,但就是不知几年后他也会和朱自清一样,遽然倒下,匆匆离去……

许多年后,我终于看到了一张暗黄的老照片:在天高云淡的湖畔,那人在云淡风轻地笑着。他的人,正如他的文,他的字,好似一江清水。

——我不由怦然心动:这正是我念想中的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