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战官网:周保松:走进生命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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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走进生命的学问

时间:2011-01-17 10:31 作者:周保松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124次

   各位同学,我们这门政治哲学课,讲到这里,已近尾声。这三个月,我们一起研读了当代最主要的政治理论,包括功利主义、自由平等主义、放任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社群主义。这是一段不易走的知性之旅。在课堂,在小组导修,在原典夜读,在网上论坛,都留下大家努力思考热烈讨论的痕迹。我希望,这些痕迹,会为你们的大学生活添上浓浓一笔,并长留于记忆当中。每年去到此刻,我总是如释重负,却也依依不舍。在这最后一课,我想多说几句。

    一门学问,如果能让你茶饭不思,教你辗转反侧,并改变你看世界看人生的方式,那它一定已走进你的生命。它不是你要应付的功课,不是无可无不可的一堆术语,而是成了你生命的真正关怀。政治哲学,能够走进各位的生命吗?我们课上讨论过的自由平等人权公义,能够激起你们的知性热情,并继续引领大家的思考吗?抑或你会反问,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如此认真探究道德和政治,真的有意义吗?     一     让我们回到第一课。世间之所以有政治,因为我们希望好好活在一起。在一个资源适度匮乏而各人有不同利益的社会,要好好活在一起,就必须建立起公平合作的制度。这套制度,将界定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决定社会财富的合理分配,并公正地解决人与人的纷争。也就是说,我们希望它不是建基于暴力恐怖欺诈,而是建基于我们能够合理接受的理由。     这是政治哲学思考的起点。我们不要小看这个起点,因为它告诉我们,没有制度是命定不变的,没有压迫是非如此不可的。所有制度皆人为之物,并以这样那样的方式限制我们的自由和决定我们的命运。因此,作为具有理性能力和正义感的个体,我们有最基本的权利,要求这些制度必须是公正的。自启蒙运动以来,现代政治最深的信念,是权力源于自由平等的人民,所有权力的行使,必须得到人民的认同接受。政治哲学不是关心权力如何操作,而是关心权力如何才有正当性。换言之,我们不将社会当作自然状态式的斗兽场,人们无时无刻活在贪婪恐惧当中,彼此奴役互相压迫。不是不会如此,而是不应如此。现实政治当然有暴力丑陋的一面,但我们不愿意接受这个实然就是应然,也不愿永远停留在这个状态,而总是希望通过制度变革和社会转型,克服和超越这种状态。     因此,政治哲学的任务,是认真探究基于什么道德原则,实践什么价值,公义社会才有可能。我们千万不要轻省地说,所有制度都是人吃人的东西,本质上没有任何分别。毕竟从奴役到自由,从专制到民主,从歧视到尊重,人类走了很长的路,无数人为此牺牲,而这中间是有极为根本的分别。     这个分别体现在哪里?体现在制度如何对待人。这里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会受苦会恐惧会屈辱,拥有自己的人生计划并渴望得到他人承认的个体。这些个体,脆弱但独立,微小却完整。判断一个制度的好坏,最重要的基点,是看它能否给予这些个体平等的尊重和关怀,能否令这些个体感受到活得像个人。所有对制度的思考,都离不开人,离不开对个体生存处境和命运福祉的关怀。不是说民族国家宗教阶级政党这些“大我”不重要,而是这些“大我”的存在如果不是要解放人实现人,而是压迫人异化人,我们就有理由改革甚至放弃这些制度。     这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东西。只要我们用心,我们就会看见那些老弱无依的人,那些受到残暴对待却有冤无处诉的人,那些因为思想而失去自由的人,那些因为贫穷而失去机会和尊严的人。这些人就在我们身边,不起眼地默默活着。只要我们看见,就能体会他们承受着多大的不幸苦楚。这些不幸苦楚,在很大程度上,是制度不公造成的。如果我们渴求公义,就必须改革制度。     二     不少同学听到这里,或会马上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但一离开课室,这些全是乌托邦。第一,真实世界充斥尔虞我诈,现实政治尽是争权夺利。在一个不公正的世界追求公正,犹如螳臂挡车,毫无作用。第二,当你身边所有人都蔑视道德,并善于利用既有游戏规则为自己谋得巨大好处时,你不仅不参与还要提出挑战,这是傻瓜所为。我们为什么不做旁观者,为什么不坐顺风车,为什么不融入体制,却要选择另一条艰难得多的路?!     这两个问题,不仅关乎个人的生命安顿,更关乎我们为之向往的政治理想能否有实现的可能。道理不难理解。我们的社会,离正义还很远。我们每天睁开眼睛,见到的往往就是强权当道贪污横行权利不彰弱者受压。有的时候,我们甚至必须蒙起眼睛捂起耳朵,内心才得片刻安宁。我们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也不可能寄望既得利益者会主动放弃特权。要改变这种情况,必须靠人的努力,必须要有很多很多人站出来,一起去推动社会转变。但从个人利益的观点看,“我”真有站出来的理由吗?借用村上春树的说法,我们真的有理由站在鸡蛋的一边,而不是站在象征体制的高墙的一边吗?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高墙。而我们今天的大学,基本上也成了高墙的一部分,并以为既有体制提供“人力资源”为务,而非以培养出具价值意识和反思意识的公民为本。大学离高墙愈近,愈失去她的灵魂.。正因如此,我想你们真正的困惑是:“如果我真的看到他人的不幸,感受到世界的不义,那么面对如山的高墙,我仍然有理由选择做鸡蛋吗?我这样做,注定徒劳和注定活得不好吗?”     这是求己而非责人的切身之问。理想与现实之间,好像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个体身在其中,遂面对无尽拉扯。怎么办呢?我实在不能随意的说,往高墙靠吧,这样轻松自在得多。但我也不能轻省的道,做鸡蛋吧,就算跌个粉身碎骨也是值得。毕竟,那是你的生命,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轨迹,任何选择都会受到一己的个性能力出身家庭际遇等影响。因此,对于“我该如何活”这一实存问题,不可能有简单划一的道德方程式为我们提供答案。     三     尽管如此,在这最后一课,我还是希望和大家分享一点体会。这点体会,虽然平常,却是多年来我从生活中领悟到的一点道理。     我的想法是,既然我们只能活一次,我们就应该认真对待自己认真对待价值,并尽可能要求自己依信念而活。我们不是在世界之外,而是在世界之中。我们改变,世界就会跟着改变。我们快乐,世界就少一分苦;我们做了对的事,世界就少一分恶;我们帮了一个人,世界就少一分不幸;我们站起来,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就少一分力量。     这个道理很简单,却是真的。我们常常感到无力,因为我们自觉太卑微,以为什么也改变不了。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也就不必坚持什么;既然没什么好坚持,是非对错遂不必在意。这样一直向下滑,尽头往往就是妥协犬儒虚无。     但什么是改变呢?当然,我们不必要求自己随时牺牲小我完成大我,那是不必要的严苛;我们也不应期望仅凭一人之力便可于旦夕之间摇动体制,那是过度的自负。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改变我们的信念和行动。因为我们在世界之中,只要我们做对的事,过好的生活,世界就会不同。这包括活得真诚正直,尊重自己尊重他人,拒绝谎言拒绝堕落,关心身边的人,珍惜美好的事物,参与公共事务。当愈来愈多人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愈来愈多人见到这种生活的好,新的文化就会形成,公民社会就有生机,旧的不合理的制度就有崩塌的可能。退一万步,即使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们自己还是改变了──我们活出了自己想过同时值得过的人生。     我知道,说易做难,尤其在巨大的不公体制面前要求自己做个公正的人,需要极大的自信和勇气,同时必须承受无数不可知的风险。但我们还记得罗尔斯在《正义论》中如何论爱吗?“人一旦爱,遂极脆弱:世间没有所谓爱恋之中却同时思量应否去爱之事。就是如此。伤得最少的爱,不是最好的爱。当我们爱,就须承受伤害和失去之险。”罗尔斯是说,决心做个公正的人,就像投入爱情一样,路途中总有可能会受伤。但我们不会因为爱的风险太大而放弃去爱。为什么?因为公正和爱,是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价值。实现这些价值,生命才会美好。     也就是说,活得正当和活得幸福,不是两回事。公正不是一种强加于己的外在戒条,而是我们理应欲求的宝贵德性。公正这种德性,关乎我们如何合理地对待彼此。活在一个极度不公的社会,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我们或许是体制的受害者,或许是体制的直接或间接得益者。受害者固然没有幸福可言,但得益者如果只懂得利用体制为自己谋取好处,将他人当作工具,终日汲汲于权力名利,对他人没有关爱没有尊重没有信任,这样的人生如何谈得上幸福?!     所以,我始终相信,建立公正的制度,培养正直的人格,保守良善的心灵,是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果我们都有这样的信念,都愿意在生活中一点一滴去做,社会就有机会变好。     四     这就回到我最初的问题:政治哲学能够走进各位的生命吗?这里的“走进”,不只是指知性的投入,更指政治哲学中对人的关怀和对正义的追求,能否启迪触动指引大家的生命。我这学期最深刻的体会,是意识到教育最高的目标,是使人学会了解自己善待自己,学会看到他人的苦难,学会爱。如果大学教育没有这些,那么读多少理论修多少学分掌握多少技能,都没有触及教育的根本。这是一种人性教育。我们透过教来育成人,使人理解和感受到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价值所在。有了这些,我们才能开始谈如何追求美好人生和建设公正社会。     各位,原谅我在这最后一课,还要如此唠叨。修完这门课,很多同学即将毕业。我是多么希望我们可以这样一起一直的探索下去。我最怀念的,是原典夜读。当所有人散去,只有我们的课室亮着灯,我们打开书,安安静静,一字一句,细细咀嚼罗尔斯马克思。我们很幸运,有机会接触这些伟大思想。我们因此责任重大。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校歌,有“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句。那是钱穆先生对新亚人中大人的期许。我愿以此和大家共勉。     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