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股沟在哪个位置:30年启蒙路:锲而不舍--徐友渔访谈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9 11:10:08
30年启蒙路:锲而不舍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徐友渔访谈录
■《民主与科学》记者孟凡礼采访整理

      记者:徐老师,您当年选择分析哲学作为主攻方向,是单纯的学术兴趣么?
徐友渔:不全是。经过“文革”,我们这一代人都有反思,都希望中国能有所改变,自己能有所贡献。这方面我跟别人思考进路不太一样,许多人有抱负,也许理想也很纯净,但往往想法很直接。比方考虑到中国贫困、被人欺凌,需要发展经济,于是就去学经济学;或者因为中国的政治制度需要改革就力图去从政。而我自己习惯在思想层次进行考虑。
经过“文革”,我个人最大的反思在于:在中国这么一个文明古国,在 “文革”中,大家(包括读了很多书的知识分子在内)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愚昧、那么盲从、那么简单、那么激进?
往深一层思考,中国人的价值观常常出现问题,比如把民主、人道主义当作资产阶级的,还有集体的那种大轰大嗡的情绪很容易出现,比如“文革”中,你说这个家伙坏,也不管证据是什么,一人呼号,就应者云集,然后上去就是拳打脚踢。这一套到现在都没有根本改变。
经过对“文革”的反思,我对中国人价值观的颠倒和气质中不讲道理的方面有很深的体会,所以就有这么一个想法:中国的现代化除了需要经济、政治、制度或生产管理等方面改变以外,最根本的可能是中国人对世界文明的理解以及中国人的思维习惯、精神气质方面需要进步。我觉得借鉴分析哲学可能是一种进路,因为分析哲学一方面要靠逻辑,另一方面要靠经验,这两项正是中国人最欠缺的。中国人应该学会尊重经验事实和逻辑,学会讲道理,不能靠激情、冲动和乌托邦理想行动。

记者:我理解您这个信念就是致力于“启蒙”,帮助大众祛除蒙昧思想。
徐友渔:最初感觉我们的社会需要在思想上有重大的改变,后来这种感觉逐渐清晰,思考什么是文明,如何走向文明。一开始也并没有那么自觉地做启蒙的工作,不过这么多年所致力的工作确实有一条线贯穿着,你要用“启蒙”来总结的话,我觉得大体也是合适的。但这个“启蒙”并不是从严格意义的学术上理解的,而是基于“文革”后对中国状况的体验和反思,希望中国摆脱蒙昧,走上理性之路。

记者:30年前的“思想解放大讨论”可以视作全面改革的起点,是否可以算作新时期一次重要的“启蒙”活动?
徐友渔:在一个并非绝对根本的意义上,可以这样说。首先,我完全同意你们所说,并且确实可以观察到,1978年那次“思想解放大讨论”给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从这种意义上我觉得说它是一场“启蒙运动”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社会确实处于蒙昧的状态。典型的例子就是“两个凡是”(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更荒谬的是林彪的说法 “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在这种情况下,1978年那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应算是一次标准的启蒙,它打破了“凡是毛主席说的就是真理”这一条。
不过,我1979年来到北京,发现有一批“文革”中没有停止阅读和思考的朋友,在思想上已经超前于那个时代。我们知道这场“真理标准大讨论”的起因和有效范围是在实际政治方面,而不是在纯粹学术理论方面。虽然一方面这场大讨论相对于“文革”状态是有决定性、革命性的一个突破——如果没有1978年的那场运动,中国后面的任何进步都是谈不到的,以那场运动之艰难、过程之曲折,对其在中国当代史上的功勋再怎么说也许都不为过,但是,我们根据自己对西方哲学的理解,认为它实质上是向常识的回归,是很普通的事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给与这次“思想解放”的“启蒙”活动很高的评价,但从绝对意义上评价,它在思想或学理上还不是崭新的东西。打个比方说,我们现在承认一加一等于二了,这对于以前不承认的时候意义很大,但如果另外一个坐标是人类文明,拿像文艺复兴那样真正的启蒙相比,说这样的事在人类文明上添加了多少彪炳史册的东西,这就很难说了。

记者: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到今天,30年中有过多次思想运动或者某种文化思潮的起伏,有多少在严格意义上是符合“启蒙”方向的呢?
徐友渔:如果不是非要拿人类文明的尺度去量,而是用一个相对的尺度和中国的语境去看,许多文化活动和思想运动都是很有意义的。但你们提到“启蒙的方向”,我觉得要像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评论的西方文艺复兴运动那样,使得“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1978年到80年代末这10年中,给人的感觉就是有跟真正的启蒙很相似的东西,经常能使人联想起恩格斯这句话。
接下来如果说具有这个方向意味的运动就是1980年代中期的“文化热”。 当时我们这批人已经是比较早地走上社会文化舞台,开始发挥作用了。那时候对文化的尊重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与今天我们拥有如此多元的文化、多元的娱乐享受相比,那个时候大家唯一想的、可以做的就是看书,现在很难想象那种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一个学者和一个文化人,80年代中期那种文化热是非常值得怀念的。
我举几个例子。当时最早主动在这场运动中展露头角的是汤一介先生为首的“中国文化书院”。他们在全国办学习班,谈文化传统、中西文化比较等等,可以吸引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参加,那是很严肃的知识普及和学理讨论,这在今天有点不可思议。还有《走向未来》丛书,发行量非常大。我们也办了学习班,讲当代最新的人文思潮。有一个学员是某大学的教授,通六国语言,但他自己很真诚地从外地自费来北京学习。当时就是那样,大家都如饥似渴、不顾一切的追求新知,而且有一种自觉的思想文化使命感。大家都感觉自己身处一个伟大的变革的、欣欣向荣的时代,感觉自己所做的事情是跟这个社会潮流是在一起的,充满了光荣与梦想。

记者: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以后,中国改革进一步深入,经济发展走上快车道,到今天,我们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如果用那句古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作为常理逻辑,是不是可以认为,经济水平提高,人们的认识水平也自然提高,或者说,启蒙实际是经济发展的自然结果呢?
徐友渔:以中国的实际情况看,在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刚好相反。更准确的说,不是截然相反,而应该说启蒙要面对一个复杂得多的环境。
1992年以后,下海经商流行起来,大家都争着去发财,然后从1994年开始,《读书》就推出“人文精神大讨论”。知识分子普遍感觉人文精神失落,道德水准、艺术水准和美学感受都江河日下。这里我不愿意从整体上加以否定,说中国经济驶入快车道后,社会的道德文化水准反而降低了,从情感上不愿意做这样的判断。但我们周遭的事实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两点:首先,个人的发财致富不是在一个社会公正的框架内进行的,而是激发了人们恶的一面,也就是说,你不讲道理、不讲良心反而越有可能发财;另一方面,金钱越来越成为社会最高乃至唯一的价值尺度,于是我刚才怀着深情叙述的80年代文化热的黄金时代不复存在,文化生产不再能产生像80年代那种高雅的、带思想性的东西,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那种企业式的文化生产、批量生产开始出现并很快发达起来,文化的大众化和低俗化趋向越来越明显。从实际经验上,我们实际感到道德可能相对于经济发生逆向运动。
你们提到的这种观点,有一个代表人物就是李泽厚先生,他提出过“吃饭哲学”,认为首先要解决生存的问题,民主、文明之类的问题最后解决。中国在上世纪60年代初遭遇大饥荒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人吃人的事情,那是最不道德的,但是如果中国那时每家每月多几十斤米,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仓廪实而知礼节”是完全成立的。但由于中国处在一个社会急剧转型的时期,是一个比较紊乱的时期,“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效用在短期内很难见到,也许等转型完成,在很长的时段来看才会有作用。而在转型期内,大家在道德上更多的状况是:要么道德感消沉或道德水平下降,要么怀疑、彷徨、无所适从。

记者:也就是说,您不单纯地相信整个社会的文明修养、一个民族整体的精神气质,是自然而然地随GDP的提高而增长。
徐友渔:是这样的。如果就这么放任自流的话,我可能要抱一个悲观的展望,而不可能有乐观的展望。

记者:改革建设过程中,提出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实际上,邓小平在1983年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最近又在此基础上提出建设“政治文明”,也是看到“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一逻辑背后的实际矛盾。
徐友渔:严格地从学理上讲,经济的发展并不必然导致道德文化的发展。当然某些具体情况会直接促进道德文化发展,比如刚才我举的例子,从饿殍满地以至于人吃人的情况发展到衣食无忧,人吃人这种最不道德的行为就会自然消失。一般来说,经济发展只是为道德文化发展开辟了道路和准备了某些重要的条件。可是如果别的东西比如制度、文化基础环境(社会对文化的尊重态度)很糟糕的话,准备条件的效用也可能不会发生。现在提“政治文明”是开始修补制度上的一些缺陷。最近余英时先生有一篇文章令我感慨很深,文章的题目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我们曾经破坏的东西,需要一点点的修复和改变。我们对于这方面的认识,也不能归结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族性问题,而应该看到更深刻的制度、法理等机制。
我们看问题努力向人类精神文明的最高点看齐,所以我们提出的社会理想是最高最艰难的,但也是最根本的。如果是实务家,我当然选择支持最现实的操作方式,但我要强调我们自己的学者立场,要坚持最根本的理念。

记者:您刚才也谈到,我们今天拥有多元的娱乐、多元的文化,思想界也呈现出多元选择的局面,那么在这样一种多元的气氛中,思想启蒙的主题是不是被弱化了呢?
徐友渔:我认为没有。单纯从数量上讲,也许现在大行其道的美国好莱坞大片、郭德纲的相声、于丹讲论语等等文化活动占上风。这些活动背后很多都是商业在推动。但从学者的角度,我们应该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发现社会最关键、最核心的思想。如果不从数量而是从质量上来说,我觉得启蒙一点没有被弱化或者边缘化,恰恰相反,它处在一个相当核心的地位。在基于经济效益或者大众流行度的层面,我们这些学者完全没法跟张艺谋、郭德纲、于丹相比。他们在政治上是中性的,或者说是含混的、无所谓的,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这样的大多数。但如果从质量方面看,从事启蒙工作的学者实际扮演的是社会变革的酵母的作用,地位其实更核心。我举一个例子,比方说现在看中国的媒体,最好的媒体之所以有极大的影响力,很重要一点在于它的评论版,评论版为什么最重要、最能吸引人,实际上还是基于人们对于思想的渴望。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知识界很多有这个感受,每次学术会议如果比较深入的话,实际都在触及启蒙的基本问题,都有思想性诉求。
另一方面,启蒙本身也跟随时代变化而发展。80年代谈启蒙往往很抽象、很不成熟。那时谈人的主体性合不合理、要不要人道主义,流行的是诸如弗洛伊德、萨特等人的思想。而现在的思想界,越来越从一些根本性诉求方面来谈,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也不再是美学家或者文学理论家,而是政治学家、法学家、经济学家,这说明我们的启蒙诉求跟中国现实结合得越来越紧密。我们对于中国未来的发展,在心理上、知识上都做了一定准备,不会再像以前谈一些空洞的大道理。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中国的启蒙大有希望。所以,无论它多么长期、艰巨,我们都要继续。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中心唐磊对本文贡献良多,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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