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癌会不会传染给家人:柴静:掌声——《网瘾之戒》采访手记(南方都市报 2009-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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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声

《网瘾之戒》采访手记

类别:深度调查  作者:综合  浏览量:40  发布时间:2009-08-26 00:00 编辑此文
版次:AT08 版名:深度周刊 后窗 稿源:南方都市报

 

    ■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记者 柴静

    1眼泪

    我从来没听过那样高强度的掌声。

    我们在临沂网戒中心调查电击治网瘾,走进课堂的时候,所有穿迷彩服的网瘾治疗者和家长都起立鼓掌。

    “请第一排就坐。”杨医生对我们做了个手势,空空荡荡的第一排,名牌上写好了我们几个的名字。

    我们想退到边上。

    掌声骤然高起来了,杨医生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

    这样的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频率和强度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我们落座,杨医生手一挥,戛然而止。

    当天的课程是点评受治者的不当表现。

    一个女孩被点评的原因是她父母上报了她“跟父亲顶嘴。”

    点评的内容是,杨医生问:“你父母学过心理学吗?”

    “没有。”

    “你当父母知道怎么当吗?”

    “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对你爸爸表达一下你这种愧疚的心理?”

    “爸爸,对不起!”

    “你要不要走近他面对面地对他说?”

    女孩僵着。

    杨医生说:“盟友们给她点勇气”

    又是那种整齐划一不会停下来的掌声。

    在掌声里那女孩走过去了,抱住了父亲,哭了。她的手松松地垂在父亲腰后。这段点评就这样结束了。

    我采访她时,她和任何一个我在中心采访的孩子的回答都一字不差,“不怎么疼,就像针灸一样”“不超过5毫安“疼可以让人清醒“我认识到自己错了”

    我打算就这样结束采访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你为什么痛苦?”

    “我没有。”

    “为什么哭呢?”

    “我没有。”她的脸很平静,声音也没有一丝抖动,只是眼泪顺着脸流下来。

    “你在流眼泪。”

    “没有。”她的眼泪已经流到腮帮上了,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裤子上“我愿意留在这儿”。

    在这里,“挑战杨叔模式”被写在八十六条规定中,违反者会被“点现钱”——— 也就是被电击。

    2跪下

    这场点评课的最后场面,是杨医生问:“盟友们要怎么向父母表示一下呢?”

    所有人立刻站起,奔向各自父母,搂着,下跪。他们大都躲在父母怀里大声号哭,看不清表情。母亲们一般都哭了。

    然后有一个光头小伙子一个转身,向杨医生跪下,然后抱着他的腿。带着震天的哭腔喊:“谢谢杨叔!”

    再然后是几十个家长和孩子都跪下了,趴在地上。

    电视里这个段落没有声音,实际上,他们当时都在喊,喊的是同一句话“谢谢杨叔!”

    小伙子们的头在水泥地上碰得咣咣作响。

    已经第七次入院的谢乾、谢坤兄弟两人,抢在了最前面,一边一个搂住他,高声哭叫“杨叔,我对不起你……”

    杨医生也搂住他们,仰脸向天,高声哭。

    我以为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后来有一次课上,听杨医生在镜头面前问:“这个中心被跪得最多的是谁?”

    “杨叔!”所有人都背着手坐着,整齐划一地说。

    “为什么要给杨叔下跪?”

    我以为这类开放型问题会让大家愣一下,或者发出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所有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感恩。”

    “我觉得很值,我觉得很激动。”杨医生对我说。

    “很多人说他们在伪装。”

    “这种行为能够装一辈子是不是也很好。”他说。

    3恐惧

    她说,去中心的当天,她儿子是被穿着三角裤,按在地下,被捆上,抬出去的,下楼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站在外面看着。

    到了中心,他被拉进治疗室电击。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我了。”她说“我的心都碎了。”

    但父亲很高兴,因为在中心,儿子每天给他洗袜子。这是纪律。如果违背了父母的意志,在中心,父母可以上报。

    儿子和盟友蹲在地上吃一只西瓜。父亲要吃,儿子说:“你可以自己拿。”

    他认为儿子不尊敬他,去上报了。第二天,儿子被电击。

    “后来就仇恨他。”女人低头说。

    父亲说“送进去就好了。”

    “如果他在里面只是因为对仪器的恐惧而顺从,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他要能恐惧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他说。

    女人蹭地站起身,说:“不谈了,还再恐惧?再恐惧就变态了……”

    她丈夫被我们劝到另一个房间后,她说,儿子拿了一把水果刀,说谁再把他送去,他就杀了自己。

    4举手

    课堂结束的时候,杨医生拿支话筒笑眯眯看着我。

    “请柴老师给我们说两句。”

    我想走,但是掌声已经起来了,而且听上去永远不会停止。

    立刻就有两位家长一左一右上来要搀扶我了。

    最后那段现场的提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拍摄的。

    我向家长们提问:

    “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

    “因为夫妻间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

    “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

    ……

    “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我转身向孩子。

    “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

    “……”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跟家庭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每个问题后丛林的一样的手臂。

    在所有回答结束之后,杨医生再出声之前,中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在这个课堂上很少被听见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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